如今见母亲欢喜,她忙走过去,牵着母亲的袖口,小声道:“娘,我不只是说说的。”
及至午后客人散去,她果真亲手做了一碟子糕饼,给父亲母亲端上后,便跑去了后花园的小荷池畔。
府中的花草树木素来由母亲打理着,虽时值暮秋了,仍旧姹紫嫣红、绿浓翠郁。
园子里还有一个大池子的。父亲母亲见她自小就爱玩水,又担忧不知哪日一个错眼,她就失足落水了。
于是,他们另造了一方小池出来。
那小池,不足五个平方丈,一到夏天,便会被粉粉白白的藕花挤满。随手拨开青青田田的莲叶,即可瞅见嬉戏游弋的鱼儿。
不过,她及笄那日,已是霜降了。
小池里的残荷早被父亲命人清理干净,只有几丛水草未凋。
一汪寒碧碧的秋水里,红鲤不知愁地悠哉游哉。
她逗弄了一会子鱼,发了一会子呆,手指绞着裙子上金线绣的繁复花纹,只觉舌尖上仍残存着那糕饼的苦涩余味。
一霎想起父亲母亲赞她做的这糕饼味好,心中越发烦闷难受。
她决定出府走一走。
府中一众人近日为了她的及笄礼,都忙坏了。
她不愿再劳动他人,悄悄换好衣裳后,独自溜了出去。
左右那帮泼皮业已逃出西洲,她无需时刻提防着。
殊不知,这一溜,便把她在人世间的来处都溜走了。
她盯着脚尖,地上烙了几片阳光,蒙蒙的,有灰尘吊子在其间翻腾跳荡,犹如浴火。
“阿暖!”赵曦澄在她对面站定,落下一小片阴凉。
她使劲吸吸鼻子,尽量抑住战栗的声线,抬首问道:“所以,今日是要去我家?”
赵曦澄定定看着她。
尽管她的瞳仁澄亮清澈一如往常,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在她眼中看到了那深深掩藏的悲痛欲绝。
他胸口发窒,欲伸手扶住她发抖的肩,脑中却蓦地浮出江山眉妩图。
最终,他颓败地低下眉宇,把手指拢得死紧:“是,王赟今日会带着裘业去指认现场。你若决定好了——”
“我已决定好了!”她掐着掌心,一字一顿,“这是我家的案子,我自然要亲自去的!”
“好!”赵曦澄艰难地抽出她手中的纸,烧尽。
外间,日头拼力攀上树梢,云翳却在聚拢,似要绞杀这一天一地的明朗。
赵姝儿正俯身在廊下的一缸荷花前,向王赟解释着,人中了箭毒木有哪些症状。
突然,她瞥见赵曦澄与黎慕白从游廊上转来,一把甩掉手中的荷,挥手唤道:“这里——”
“里”字尚未说吐完,一大团荷花砸在她口鼻上。
王赟忙扶住那支摇晃的荷,以防再次撞到赵姝儿。
赵姝儿揉着鼻子,又恼怒又赧然,一张小脸立时青青红红。
原来,那支荷被赵姝儿乍然放开后,一个反弹,便径直击在了她门面上。
赵曦澄皱了皱眉,俄而对黎慕白低低道:“谢谢!”语气十分郑重。
“姝儿很好——”黎慕白停下脚步,“你放心,姝儿她很勇敢,很坚强······”
话语间,赵姝儿已奔至二人跟前,轻喘气问道:“白黎,我们几时去承烟寺?”
“姝儿,我改了主意。”黎慕白替她拍去衣上的碎叶,“今日,我带你去黎府!”
“去黎府?好呀!好呀!”赵姝儿连连颔首,倏地又迟疑起来,“可是我去的话,会不会妨碍到你查案?”
“不会。”黎慕白转向赵曦澄,“不知殿下可否允许姝儿同我们一道前去?”
赵曦澄与王赟听闻她二人之语,顿猜出个七七八八。
天开始生热,蝉鸣渐密,闷闷的日色在蓊薆枝叶间徘徊。
忽一阵大风,几要将他们四人衣裾绞作一团。
赵曦澄与王赟先去安排,黎慕白与赵姝儿则回院子再作拾掇。
一时,几人出了驿馆。
赵姝儿扮作大理寺的仵作,易容成少年模样,混在王赟的下属当中。
黎慕白仍旧以王府司膳官的身份,如此前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般,身着男装,脸蒙面纱,随侍赵曦澄左右。
因涉及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一家子,又因凉王殿下赵曦澄亦表明了要前来督促案子的进展。
是以,西洲转运使江达安、现任节度使罗望霆、知州裴文栋、通判汪致远等一干人,俱围拢在黎府门首。
黎慕白见西洲府重要官员都来了,悄悄找了个机会提点赵姝儿几句。
一番场面上的你来我往后,两个捕快揭开黎府大门的封条,将门扇推开。
众人步入内里。
黎慕白为避免身份露馅,一路上目不斜视,低首服侍在赵曦澄身侧。
几折朱漆剥落的门户,穿过蛛丝满结的厅房,经由藤蔓倒挂的月洞,再沿着青苔漫生的甬道,方抵至黎府的后花园。
途中,成群的鸟雀被惊得忒楞楞飞窜,扇落大片大片尘埃。
阖府的蝉浑然不觉,照旧撕心裂肺嚷着,扯肝断肠。
黎慕白垂着眸子,踏着杂草,头上身上挂着灰,跟随众人向那小荷池跋涉。
鞋底粘了碎石杂砂,每走一步,有如尖刀朝她心上戳来,一下,一下,再一下。
眼角余光里,只见一园子的花草树木,历春夏两季后,已然生长出一派隆盛的繁华气象——
花开得张牙舞爪,草长得咄咄逼人,树绿得面貌狰狞,把个昔日的水木明瑟尽皆摧毁,亦全不见火烧过的丁点踪迹。
唯有蔓草间,或枯叶下,偶尔现出的虫鼠蛇鸟尸骸,昭示着未知的、已知的、深藏的、浅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