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规模不大的生日晚宴结束时,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伊泽难得喝醉了,倒是范森特和萨希尔侯爵还清醒着。
萨希尔侯爵喊人来将伊泽带去休息 。
“你坐下。”她指着范森特说。
“还有事吗?”范森特话很干巴,语气倒还温和。
萨希尔看着伊泽被西奥多带走,桌前只剩她们两人后,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我以前也没让你学你哥,怎么你也开始和你哥似的,什么都往心里去?”
范森特想了想:“很明显?”
“非常明显!”萨希尔侯爵又喝了一口酒,“你也大了,有心事正常,但不能让那些事影响到你的性子。”
她感叹道,“本来你就没个好性子,再来个火星,我都怕你炸了。”
不愧是老师,范森特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难得显出点温顺的模样。
“你……”
萨希尔侯爵怒了,“酒杯还我!”
范森特趁老师没留神,用巧劲将老师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
他抬眸,脸上看不出丝毫喝了一晚上酒的痕迹:“老师也大了,酒别多喝。”
萨希尔侯爵和小弟子争辩了一会儿,没辩过,悻悻看着小弟子将剩下的酒交给管家,吩咐对方收好。两人分开准备回去睡觉时,她想了会儿要不要和小弟子说伊泽心事过重的话题,但最后她没有提。
她这个老师还在,改天她去和伊泽好好聊聊。
日落日升,第二天天刚亮,萨希尔侯爵正在府内的训练场做日常热身,仆从一脸难色地过来跟她说,大殿下刚刚以需要进宫向陛下汇报为由,离开了。
萨希尔放下手里的器具,和蔼可亲地问另一个呢。
仆从回答,二殿下似乎天不亮就翻墙离开了。
萨希尔侯爵皮笑肉不笑:“一个比一个有能耐啊。”
伊泽确如他对仆从说的那样,已经进了皇宫。正好现在正是每日晨会的时间,皇帝在伊莎殿召集臣子商议政事,没法单独见哪个人。
伊泽拒绝了侍女长现在向皇帝禀报的提议,转身离宫又去使馆,和橡木城邦的使者莱纳·霍克斯聊了聊。聊的内容很多,有关于橡木城邦的气候、日常生活的,也有和贸易协定相关的,更有和深度合作有关的。
告别霍克斯,皇宫里的晨会也告一段落,伊泽先回到皇子府,整理个人仪容。
皇子府内的守卫明显少了一部分,西奥多心里一个劲儿叹气,头疼这两天的巡逻,思念还在回程路上的妮娜大人。
抱着文书进入自家殿下的院子时,他发现前天殿下带回来的那盆金煊花所在的位置变了。
府里的花匠很懂规矩,不可能不放回原位。难道有仆从未经他允许,擅自动了殿下的东西?西奥多疑惑地走近金煊花花盆,却发现花盆里的土壤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西奥多?”
侍从官脸上阴晴不定时,伊泽走出来,神情随意地说:“等会儿你让人多给那株花浇点水,然后移栽到府里的水池边。”
这和那位安娜所言完全不一致,西奥多满头雾水但无条件应下:“是。”
伊泽抚平袍角不存在的褶皱,扬起奥森帝国大皇子应有的自信微笑,从容大方地从皇子府踏进伊莎殿,向皇帝汇报最新进展。
“……以上,即是此次先期协定的全部内容。”
皇帝仔细翻阅协定文书,确定如伊泽所言,才矜持地点点头:“橡木离奥森太远,你不适合远离帝都,我想想后续的跟进人选。”
伊泽表情不变:“谢陛下体谅。”他恰到好处地提议道,“马上是陛下的诞辰,我想,这份协定刚好可以作为恩典,向民众展现您的慈爱与关怀。”
言外之意,是因为皇帝关心民众,才促成了这份协定。
皇帝非常满意伊泽的再度退让。这两个月,他愤怒过,怨怼过,恨不得将当年的人全都杀了,恨不得从当年遗留到今天的不该存在之人在睡眠中无知无觉地死去……不,那般污点应该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良久,才能够抵消一二他的锥心之痛!
现在,皇帝心里升起了一丝遗憾,他当年还是太心慈手软。
皇帝在心里遗憾着,叹气着,取下右手小指的权戒,取下硕大的帝王绿宝石,用戒面在协定上留下奥森帝国最权威的印鉴和证明。
“通知下去。”皇帝理所当然地吩咐身旁侍从。
“陛下英明。”
无数仆从俯首,双膝跪地,嘴里不停称颂,唯有伊泽一人站着。
伊泽看向用无上的权威与威势构建成的人形生物,心中的大石轰然落下。
落子无悔。
伊泽踏出皇宫,没有再回头。
傍晚,伊泽准备乘坐没有皇子府标识的马车去子爵庄园。临行前,他特意嘱咐西奥多:“把短剑给我,今天你别跟着。”
西奥多立刻瞪大眼睛。
伊泽失笑,慢慢说:“你按照府里的时间,正常吃完晚饭后,将这个匣子交给老师。”
西奥多严肃起来,郑重表明一定会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
“放轻松。”
伊泽笑着和西奥多说,也同样笑着这样和克里斯子爵说。
可和只觉得安心的西奥多不同,克里斯子爵心里发虚,强撑着才没让身体发抖。
前天晚上,他吩咐手下去探查近来一直在他庄园闹事的人到底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昨天,他得知了那群人来自白石领,惊慌后,他果断派人暗地里去抓捕,结果扑了个空。
无能狂怒的子爵疯狂查是谁通风报信,结果非常顺利地查到了大殿下身上。
克里斯子爵心虚地连今早的晨会都请假没有去,在听闻大殿下上午去过皇宫后,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他现在只能庆幸,还好他早早巴结上了陛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殿下您今天来是?”子爵本人堵在庄园门口,语气虚弱。
伊泽吩咐随行的两名守卫留在外边。
“这样的话,子爵放心点了吗?”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不敢不敢。”克里斯子爵只能硬着头皮请伊泽入内,张口就张罗着晚饭的事。
“放到花海里的观赏亭去。”
伊泽反客为主地指定了地点,克里斯子爵反而松了半口气。
还能吃饭,说明还有的谈,只要能谈,就有希望!
天色渐暗,所有的仆从全部退得远远的,彻底看不见此处。只有两人的观赏亭里点了灯笼,伊泽坐下没理克里斯子爵,兀自看了好一会儿绚烂的金色海洋。
海风的吹拂下,那一朵朵娇艳滋润的花瓣亭亭玉立,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别样的美丽。
克里斯子爵焦灼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喜欢金煊花?”
伊泽终于将视线移到克里斯子爵身上,不答反问:“客套话免了,我问你,你和白石领的沙利文是什么关系?”
克里斯子爵的心瞬间沉入海底,他勉强地说:“殿下这是什么话?我和沙利文阁下只是普通的同僚啊。”
“普通同僚会给你成批成批地送黄金?”
伊泽有时候会想,人和人的差距有如天堑,“你的爵位是这么来的?”
伊泽只说了这一条,随后不再言语,而是站起来,慢慢在观赏亭内踱步。
这是一种施压方式,克里斯子爵明白,可他无法遏制地产生了庞大的压力。
哪怕仅仅是倒数第二等的子爵,也花费了他无数的心血。爵位是他毕生的期望,是最渴求之物。
克里斯心头的压力逐渐增大,脸上维持着勉强的镇定。
“殿下,我可以解释。”他垂着头,展露弱势的姿态,低声下气地说,“殿下,可以请您移步到后方居室吗?我可以实地和您解释。”
“哦?”
克里斯子爵大振,眼睛盯着地面,连声说:“是的,请您……”
他的余光瞥见颀长的身影走到他背后。
“嘭。”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继续和你说下去。”
伊泽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短剑,冷眼看着后颈迅速发红的子爵昏倒在石桌前。
他轻巧而无声地将短剑归位:“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观赏亭内除了伊泽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可他说话的态度极其笃定,这让藏在亭外的人很是吃惊。
“你早就发现了我?”
见过一次的身影从金色海洋中浮现,脸上有着一长条疤痕的女性直起身子,神情复杂地看向伊泽。
明明不该有人发现……她哪里做的不够好?
伊泽否认道:“只是猜测。”
安娜不依不饶地追问:“猜测总归有依据。”
伊泽看了安娜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向金煊花海,淡声说:“花瓣太滋润了。”
安娜表情骤变,木讷的面孔上泛起凶狠的神色。
伊泽凝视花海,心中叹息。
如果不是从前世得知情报,谁能料到,这片和埃尔德林皇室标志性金发相近的金色花海,有一个极大的隐患。
说是隐患,其实那只是植物本身的特性,也可以算作培育技术:将油一类的液体倒入金煊花下的土壤,金煊花会自主吸收液体和多余气味,并储存在花枝中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金煊花会开的更旺盛,花朵会更娇艳美丽。
可惜,花虽艳,却太易燃。
安娜发现了这一点,并在子爵庄园内运用此等培育技术,养出了一大片金煊花。
这片花海太大了,她在等一个时机,一个盛大的、烧死子爵本人的时机。
前世,安娜犹豫了又犹豫,等了又等,最终在皇帝诞辰的当夜,趁子爵夜里回府后,心绪激动地独自在花园来回踱步,一把点燃了这片精心培育的火红海洋,想要拉着子爵陪葬。
那晚黑色的天空几乎被彻底染红,幸好因位置靠海,火烧得快灭得也快,除了花海烧毁、庄园被烧了一部分,没有人员死亡。可惜的是,子爵死里逃生,而安娜却死了。
诞辰尾声发生这种事,皇帝大怒,子爵因此沉寂了一段时间,随后再次得到皇帝重用。与这次火灾相关的卷宗则尽数销毁,只留下一点口耳相传的消息。
“你为什么想杀他?”因为存在共同的目标人物,伊泽稍稍放任了自己的好奇。
安娜明明指点过白石领的人找伊泽伸冤,自己对上伊泽,却嘴巴紧闭,一个字不说。
“不说吗?那算了。”
眼看目标即将达成,伊泽不再在意料之外的目标上花心思,他挥了挥手,安娜立刻绷紧身躯,却在下一瞬和观赏亭内的子爵一样,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