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言说话向来圆滑周全,领着姜泠朝外走去:“姜侍中也还没用晚膳,随老奴先回天极殿吧,想来王爷还在等着您呢。”
姜泠端着手,怔怔看着自己鞋尖,却是摇了摇头:“我没胃口,有些疲乏,得劳烦朱常侍代我向王爷禀报一声,今晚我便不去天极殿用膳了。”
送走了昙娘,她有些失神。
往后若再想见昙娘,又不知是何时了,这种感觉好似终于在这深宫高苑内找到一丝寄托,却又被强行抽离,心头空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底弥漫的失落,却听头顶传来裴敛不辨悲喜的声音。
“看来是本王想错了,原以为让你见见昙娘会高兴,却不想竟是伤怀得连饭都不愿吃了。”
夏风徐徐,拉开黄昏的帷幕。
裴敛已换上银白常服,眉宇间衣衫上,似也有霞光流转,显得他如出尘谪仙,遥不可及。
姜泠怔了刹那,而后瓮着声音问道:“王爷何时来的?”
看样子裴敛似是刚从天极殿回来,应当没瞧见她趴伏在昙娘膝头哭泣的狼狈模样吧?
想起方才情景,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已被擦干的眼角。
只当没听出她声音中残存的哭腔,裴敛简洁回答说:“本王事忙,刚回来。”
心下松了口气,姜泠又道:“那王爷好生歇息,臣没胃口,便先回之兰阁了。”
她屈膝告辞,却听裴敛冷沉的声音追来:“你往后可想再见昙娘?”
她立马顿住,转过身,被泪水澄澈过的眼眸泛起隐隐期待:“王爷何意?”
“若想再见昙娘,今夜就好好在玉堂宫用过饭再走。”
话到这份上,姜泠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顿饭,吃得却并不畅快。
姜泠心中牵挂着昙娘,既心疼又愧疚,满案佳肴也食之无味。
见她实在吃得勉强,裴敛也没再逼迫,命人撤了菜肴,焚起了香。
香线袅袅,勾勒着少女旖丽面容,亦牵动着裴敛看似波澜不惊的呼吸。
“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开口,问道。
姜泠一时没回过神,下意识道:“什么?”
裴敛放下宝莲香篆,径直握住她的左手,视线落在那道淡粉色疤痕之上:“这道旧伤,是怎么来的?”
心猛跳一瞬,她慌乱收回手藏入衣袖:“没……没什么,小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她紧紧攥着衣袖,好似生怕再被人掀开。
裴敛沉眼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在她手臂上停留须臾,似叹似嗤地说了句:“那便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姜泠怔怔看着眼前人,心下诧异,旋即慌乱起身,动作慌张甚至撞翻了案上的香炉。
裴敛不禁拧了眉,扶住眼看就要滚落在地的香炉。
可姜泠仿若未见,裴敛尚不及开口,就见她囫囵行了一礼,急声说道:“臣乏了,先行一步。”
随后,逃一般地离开了玉堂宫,一路慌张,连朱言唤她也没停留半步。
朱言还捧着方才裴敛让他去取的茶水,正觉奇怪,又见裴敛也跟着走了出来,遂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本王倒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裴敛冷哼一声,拂袖朝着高阁的方向去了。
而姜泠回了之兰阁后,独自在寝殿呆坐到入夜,直到外头传来秋杏热闹欢欣的声音,她才终于从繁重思绪中抽离。
秋杏又恢复往日生机活力的模样,眼见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张罗着银山一同将之兰阁里里外外都重新规整一番。
将春秋棉褥换成透气轻盈的薄被,收拾好冬日盛炭的铜盆,又将姜泠的衣橱收拾倒腾好,换上轻软的夏装,忙得不亦乐乎。
姜泠打开寝殿门,就见院中秋杏与银山正抱着换下的软帐,嘻嘻哈哈地往耳房走去。
笼罩在之兰阁中的那股郁气,随着秋杏的恢复,终于消散了个干净。
待众人忙活完,夜已深了,姜泠整理好心绪,陪着秋杏用完药,自己洗漱收拾一番后,换了素青常服,懒懒地倚在廊下美人靠上,看着那株劫后余生的海棠树出神。
却不知在想什么,眼里尽是惆怅。
“女郎心情似是不佳。”银山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
她回头,看见忙碌得额上生汗的银山,忙收拾好满腹心思,莞尔笑道:“秋杏都去歇息了,你怎得还在这儿?”
“奴来女郎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银山挠挠头,略显局促地说道。
其实他已在廊柱后呆了许久,见她没回寝殿,便耐心在一旁守着。微弱的烛光下,她柔柔轻叹的模样,竟让他情不自禁走上前来。
姜泠从不让他伺候什么,何来要他帮忙之事?因而话刚出口,他便暗恼自己说得多余。
可青衣少女并未察觉他耳后微红,只摇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可是……”沉默寡言的少年并未离开,垂在身侧的双拳紧了紧,却始终没勇气说出余下的话。
可是,他看得出来她有心事,若是她愿意,他能同她一起分担这份心事。
姜泠并未看出他心中所想,又催说道:“别可是了,快去吧。”
无法,虽心中踌躇,银山却也只能听话退了下去。
夜愈发深沉,月明乌啼,灯火摇摇。
银山离去后,姜泠独自在廊下坐到临近子夜,积压在她心底的一桩心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汹涌。
她轻抬指尖,摸向左手腕上那道伤痕。伤痕已经痊愈,却成了一道浅红色的疤,昭彰着一些隐秘而不堪的往事。
然而再往上,她的手臂上还有一小片烫伤,如同贫瘠干涸的土地,丑陋无比。
之前回都路途上她大病过一场,昙娘应当是那时发现了她身上的伤。那裴敛呢?裴敛又是何时发现的?
她猜,大抵是这回被岳真看出了左手腕上的旧伤吧。
心头琢磨着,脑中始终萦绕着今夜用过膳后裴敛强行握着她的左手腕,问她那道新伤之下的旧伤究竟从何而来的画面。
她遮掩回避,好在裴敛没再不依不挠地追问,可到底是让她心有余悸。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实在是……
不愿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