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鞘轻叩的手指顿住,拉出道刺耳磨人的刮擦声,寒鸦冷着脸,一时没说话。
四目相对,姜泠刚开口想问什么,又听寒鸦说道:“我只是奉王爷之命传话,至于王爷为何改了主意,不如姜侍中去席上亲自问问王爷。”
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不悦溢于言表:“假传王爷旨意骗你入席,宫宴后我难逃罪责,姜侍中当我是傻,还是蠢?”
语毕,不等姜泠反应,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银山在廊下侯了许久,见寒鸦离去,这才走上前来问道:“女郎可要去参宴?”
姜泠摇摇头,有些迷惘:“此事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银山不解,“正如寒大人所言,他没必要假传旨意,否则宴后他难逃罪责。”
天色阴沉,姜泠面色亦不大好,看向空无一人的幽长宫道,良久没做声。
银山见状又道:“倘若女郎不放心,不如我去天极殿问问?”
现在时辰尚早,他往天极殿跑一趟也误不了多少功夫。
思及此,姜泠也应了下来:“也好,你跑一趟问问清楚。”
银山称是,快步消失于蒙蒙雾色中。
银山动作麻利,一刻钟不到就回了之兰阁,压低声音禀报道:“王爷不在,朱常侍也去了席上忙碌,我便只能向天极殿外值守的常侍打听。他们说寒大人今日天还没亮时确实在天极殿内与王爷说话,直至王爷离开,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无人得知了。”
“你没见着王爷?”姜泠追问。
“不曾……我去天极殿没寻着王爷,便又去了玉堂宫,可王爷也不在。正准备离开时又碰巧遇上了昙娘,昙娘今早有些糊涂,只说王爷似是离宫了,我再问,昙娘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虽说得知寒鸦确实从天极殿来,可姜泠心中不安预感却愈发强烈。
此事有些怪异,宫宴在即,裴敛出宫做什么?可倘若裴敛寻她去宫宴,当真是有要事呢?
对付袁翼一事绝不能败,不能最后因她自己的缘故,与离开这座宫城的机会失之交臂。
思索间,秋杏也走了出来,见她与银山面色凝重,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泠回过神来,又朝银山说道:“今日这宴我得去,但还得劳你帮我做件事,办妥后来席上寻我。”
她微微贴近银山耳侧,吩咐一阵。
银山郑重点头,随即退后拱手说道:“女郎放心。”
而后便出了之兰阁的宫门。
秋杏不明所以,只听姜泠说要去宫宴,顿时雀跃道:“今日有些凉,恐要下雨,咱们还是拿把伞稳妥些。”
说罢,提着裙摆去了偏殿取伞。
姜泠沉默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惘然地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秋杏走了回来,她才转了视线接过油伞,说道:“你且歇着吧,不必与我一同前去。银山在席上帮衬,有事我找他就是。”
秋杏没料到她不许自己跟去,愣愣地任她从自己手中将伞拿了去。
自从她中毒后就一直在之兰阁中将养,这段时日都没出去过,原想着今日能跟着去宫宴看看,却不想姜泠不允。
只当姜泠是忧心她的身子,便急声解释道:“我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你瞧,我好着呢,就让我跟着去吧。”
说着,她还摊开手转了两圈,而后拉着姜泠撒起娇来。
姜泠无奈笑笑,却没改变主意,将手从秋杏怀中抽了回来,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听话,今日不是寻常宫宴,恐……”
到底怕吓着秋杏,她思量须臾后还是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柔声嘱咐了句:“好好在之兰阁呆着等我,莫要随意外出。”
说罢,转身而去。
近来天清气朗,太使观星测象时似也没瞧出不妥来,因而此番宫宴被安置在了云亭榭上。
云亭榭三面环水,栈桥延申数米直至岸边,水面青荷曳曳,带起阵阵风鸣。
姜泠到的早,席上还不见朝臣,见朱言正忙着搭幔支伞,时不时皱眉仰头看天,唯恐下一瞬就要落雨的模样。
幔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掩盖了姜泠近前的脚步声,朱言正焦头烂额之际,冷不丁听身后传来道清亮含笑的声音:“朱常侍可需要帮忙?”
朱言闻声顿了一瞬,才转回身笑着朝她行礼:“姜侍中来啦?都是些琐碎杂事,哪里轮得到让您操心。”
宫奴们各个都紧着步子忙碌,在二人身前来来往往,动作利落而紧凑地将幔帐支起以供避雨。
姜冷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今日天色不佳,势必会落雨,为何王爷不下令将宴席挪到百宴宫去?若是雨势大了,这些幔帐可遮不住。”
纱帐布幔能避微雨,可夏日的疾风暴雨如何抵挡得住?
朱言闻言叹了一声,无奈摇头:“百宴宫许久没用过了,若要好生归整一番必定要耗费些时辰。可宫宴时辰已定,王爷不愿误了吉时,让百官等候。”
姜泠心生怪异,裴敛何曾是这般板正不知变通之人了?
于是她说道:“情有可原,便是候上一阵,百官当也不会有何怨言的。”
“道理如此,老奴也劝过,但王爷执意也只能作罢。王爷不愿兴师动众去拾掇百宴宫,也不愿朝臣干等着,说来也是疼惜咱们。”
朱言处事圆滑,见远处缓缓走来二人,不动声色将这话说得甚为好听。
察觉朱言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转而看向她身后,便也跟着看去。原以为是有朝臣前来,却不想竟是苏觅云与寒鸦。
苏觅云今日难得没穿素来钟爱的艳色衣裙,反倒穿着一身蕊黄,衬着那张小意莹润的脸蛋格外无辜。
杏眸流转,直接而猖狂地将姜泠上下打量一番,唇边挂着牵强敷衍的笑。
上回与苏觅云在玉堂宫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姜泠原是不想与她打照面的,总归席上宾客众多,大家能相安无事地参宴便好。
可以往总是姗姗来迟的苏觅云,今日却来得格外早。不与其见礼,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刹那思绪之间,苏觅云已带着寒鸦走到了她身前。
寒鸦身为中领军,肩负看守宫城安危确保今日大宴安然顺利的职责,他依旧穿着那身银灰铁甲,身前抱着黑鞘蛇纹长刀,想来从之兰阁离开后,他就去接苏觅云了。
姜泠默不作声将他打量一番,却见他神色轻松,动作从容。
人已走到跟前,她顿了一息,当着众人面全了礼数,微微屈膝朝着寒鸦见礼:“寒大人。”
而后直起身,又朝着苏觅云唤了声:“苏女郎。”
苏觅云将手端在身前,神色冷淡地瞧着她却并未还礼,唇边携着讥诮笑意,说了句:“来啦。”
短短二字,姜泠却恍惚觉得她有些期待自己的到来。
苏觅云嚣张跋扈,按说那日玉堂宫中发生之事足以让苏觅云怀恨在心,当想尽办法羞辱于她才对。
可偏偏今日苏觅云风轻云淡,眼中分明有恨,却能忍着不吭声。
有些奇怪。
说罢,苏觅云也不等姜泠回答,径直去往水榭落座。
“姜侍中。”寒鸦到底是高位大将,便是再不喜姜泠,却也端得住体面,朝她还了一礼。
虽说随意懒散,但姜泠本也不在乎,只点点头,侧身给寒鸦让了条道。
而寒鸦与她擦身而过时,却多看了她一眼。
眼见远处陆续走来三两朝臣,不容姜泠多想,朱言便已拉着她在上首右侧入了座,虚按着她的肩,百般叮嘱道:“姜侍中既然来了,就安心等着开席就好。”
姜泠只得理好衣裙,顺从坐下。
苏觅云盯着姜泠瞧了会儿,似也觉着有些无趣,把玩着腰间绦带,转而看向正对面的寒鸦。
察觉对面投来的探寻目光,寒鸦迟疑刹那,而后不着痕迹地朝着目光来处微微颔首,唇瓣启合无声地送了句:“放心。”
见状,苏觅云唇边的笑愈发深刻,托着茶盏悠悠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