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刚走上白玉阶就被朱言拦在了外头,朱言伸着右手虚拦着她,而后竖起一指立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心头疑惑,她刚想出口相问,就听天极殿内传来一声急过一声的咳嗽。
不用看,一听便知裴敛的咳疾又犯了。
自从那场莫名大病后,裴敛就时不时地咳嗽,岳真精心伺候用药却也不见好转,为此朱言也是操碎了心。
他拉着姜泠往殿旁走了几步,神色担忧道:“岳太医在里头,咱们且在此处等等。”
裴敛不愿示弱,姜泠自然也不愿往上凑,应了声“好”,便规矩站到了一旁,不再多话。
她不说,朱言却好似憋不住话似地,摇摇头感慨道:“王爷这病许久了,怎得还不见好,整夜整夜咳,身子再健壮也扛不住呀。”
周遭无人,此话说得小声,显然是说给姜冷听的。说罢,朱言还不着痕迹地扫过姜冷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姜泠眨眨眼,犹疑一瞬终是问道:“白日里王爷似是还好,虽说也咳却并不严重,夜里王爷咳得很厉害吗?”
朱言闻言连连点头,忍不住叹气:“王爷夜里咳得厉害,近些时日只能靠宁神香入睡,可即便是药也有三分毒,那香又岂能夜夜去用?”
他的焦虑担忧溢于言表,姜冷眼底狐疑却愈发浓重。
今日朱言的话,似有些多了。
朱言向来言简意赅,三两句话便能将事情说明白,今日却拐弯抹角与她说了许多也没说出个重点,实在奇怪。
何况对裴敛的病症,因着还有人虎视眈眈,他向来都是三缄其口的。
姜泠心生疑窦,却也不得不附和道:“那确实该让岳太医好生照看着,以免落下病根。”
虽如此,可朱言却并未在她眼中瞧见多少真情实意。
朱言心觉无奈,不住摇头,最后实在忍不住才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姜侍中向来聪明,怎得就不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是想让你关心关心王爷,王爷向来说一不二,谁的话都不听,偏对你的话还有几分在意。你替老奴劝劝王爷,别太劳累了,再这样下去身子恐受不住啊。”
“关心他?”姜泠讶异,可还未来得及深想,就见朱言的视线陡然从她脸上掠过,往她身后望去。
岳真挎着药箱出来了,朱言笑吟吟地迎上前去。
不远处二人寒暄送别,姜泠拧着眉,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自语道:“关心裴敛?”
再想起朱言那句“偏对你的话有几分在意”,她愈发觉得别扭。
裴敛何曾在意过她的话,又何须在意她的话?她和他,不过是最纯粹的盟友罢了。
目送着朱言同岳真离开,又在外头站了会儿,她才整理好心思,进了大殿。
裴敛瞧见来人,饮了口茶压下不适,这才出声道:“病好了?还有力气研磨斟茶吗?”
见他眼中漾着兴味,姜泠就知他是在打趣她装病一事。
她抿了抿唇,并不反驳,老老实实站到他斜后方,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到底昨日受了裴敛的好意,没拆穿她装病,还让她与昙娘待了一日,于情于理她也该表现好些。
身前之人似也惊讶她今日的乖顺,侧过头看她,眼中带着些许探究。
可那目光却让姜泠不太自在,像团火似的,燎得她耳梢都有些发烫,便开口问道:“方才臣在外头碰见了岳太医,王爷身子不舒坦?”
裴敛一听便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却也认真答了:“没什么大碍,内热体燥有些咳嗽罢了。”
“噢。”姜泠听罢,也没什么别的话要说,点了点头,利索轻挽袖子,拿起墨块研磨起来。
“噢?”裴敛挑眉,似是对她这反应有些不满,指尖在案上轻叩,声音沉缓下来,“就没别的话说?”
既然都问到他是否有恙了,却连句慰问都舍不得多说,看着眼前人浑不在意的模样,裴敛心底有些堵。
“别的话?什么话?”姜泠手上不停,依旧认真研着墨,仿佛当真不懂他的意思。
其实本来她也不该懂的,偏生方才朱言与她说了那番话,她不想懂也不行。
可即便懂了,她也没法按照朱言的意思去关心他。
虽说如今她与裴敛的关系有所缓和,但她和裴敛并非同路人,若非走投无路,她又怎会与他结盟?
裴敛见姜泠面色变幻,却一直紧抿着唇不吭声。
半晌,他终究是摇头轻叹,自嘲一笑,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过两日便是端午宫宴了。”
“听说了,王爷放心,臣明白。”姜泠看着手里的砚台,不大在意地回应道。
裴敛与她说此事,无非是想让她如春宴一般做戏罢了。
见她会错了意而兴致缺缺的样子,裴敛又道:“不,端午宫宴你不必来。”
姜泠这才停下手中动作,神色认真了几分。
这场宫宴,满宫上下已筹备了近半月,朱言近来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上头,连银山前几日也被叫去帮了些忙。
原以为是个寻常宫宴,但瞧裴敛这样子,似是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
难道是场鸿门宴?
姜泠心头陡然一跳,手上没把住力,一指长的墨块被拦腰折断,碎成两截。
葱白指尖也染上浓墨,她却没管,转头对上那道耐人寻味的视线:“王爷这是要借端午宫宴斩草除根?”
能让裴敛设下鸿门宴的,思来想去,也就这一桩事了。
自之兰阁事发至今已有月余,这段时日裴敛按兵不动,她知道他是在等待一击即中的时机。
那倘若端午宫宴当真能顺理成章拔掉袁翼这根利刺,裴敛登基便指日可待,那她……
也能开口向裴敛求她想要的东西了。
思及此,她笑了起来,与方才还冷冰冰的她判若两人。清风袭来,吹起她鬓边细发,好似也在为她欢腾。
裴敛低头看着那抹沾上墨色的白皙,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自然从容地覆上她的指尖。
“沾上墨了。”他道。
隔着白帕与氤氲墨痕,他察觉到了她指尖上转瞬即逝的颤栗。她怔然看着指上白帕,他则笑看着她。
却不过刹那,姜泠便猛地抽回手,耳垂洇上清浅的红。
她垂下眼,轻声道:“既如此,那就等王爷的好消息了。”
*
端午宫宴如期而至,可一连晴好几日的天,却倏尔阴沉下来。
乌云翻涌,风中泛起涔涔雨意,殿宇间仿佛笼了轻纱,压抑着暗流躁动。
皇城岑寂一片,往日廊檐上啼鸣不休的雀鸟今日也收了声,低低盘桓在游廊之间。
姜泠沉默凝视着落在脚边的灰雀,心头无端生出股不安来。
她没问裴敛的打算,她想,当初能将她父皇母后的死处理得滴水不漏,他也定能将袁翼一事安排得周密细致。
可不知怎得,许是今日天色不佳,心绪竟也有些不安。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心底躁乱,却听宫墙外传来沉重脚步。
掀眼望去,就见寒鸦已站在了之兰阁外。
“寒大人?”姜泠显然有些讶异。
寒鸦面色沉寂,虚虚点了点下颌,说道:“我来替王爷传话,让姜侍中记得今日前去赴宴,不可误时。”
“王爷让我去赴宴?”
“是,有何问题?”寒鸦忍下不耐,抱着刀问。
姜泠沉默片刻,眉头微蹙:“可前几日王爷与我说今日我不必赴宴,为何临时又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