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山洞里出来,祁厌身上便一直不痛快,五脏六腑抽了筋似的疼,走路也使不上什么力气。约素猜想应是地鬼心魂过于霸道,须得适应一段时间。禹舟蘅于是担心回程路遥,便携众人暂且宿在六盘山南面五十里一个叫潼关的镇子上。
潼关镇不大,却热闹得紧,街巷似棋盘一样印在地上,将细小的屋子相互分割开来,棋盘内有一客栈,几人就安置在那儿。
晚些时候,令萱带着胤希过来看望,见着祁厌头上的咒印先是一惊,又心疼她缩在床上病怏怏的样子。
令萱煮了粥,搅成不烫嘴的样子递给禹舟蘅,两人坐在床边儿守着她喝完,胤希自告奋勇将碗洗了,复又回来接着守她。
禹舟蘅替祁厌掖了掖被角,若有所思顾了一圈,扶着床沿坐下,心里起了计较:“天晚了,你们...还不歇息?”
令萱瞧了眼胤希,又瞧一眼祁厌,十分想多待一会儿,却实在多余。咬了会儿嘴唇,试探问道:“长老打算何时回去?”
禹舟蘅看祁厌一眼,祁厌回看她半眼,往被子里头藏了藏,小声道:“我不想回去。”
她知道禹舟蘅不会答应,于是喉咙一动,又道:“能不能过两日?”
胤希皱皱眉:“为何?”
“大家都说,地鬼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祁厌说着,眼神怯怯望一眼胤希。
关于地鬼是怎么背叛三界又另立门户,最后还被天尊娘娘死死封印的,最初还是胤希告诉她的。
“此番回去,定会被说三道四,我便再做不成普通弟子了。”
“我看谁敢!”
胤希挺着胸脯叉着腰,一副立马要同人打架的架势:“说三道四嚼舌根子,仔细姑奶奶撕了他的嘴!”
话虽如此说,但祁厌不想回去,除了害怕这些,实则还有自己的私心。
在天虞山的时候,地界小,好山好水也乐得自在,可禹舟蘅并不在意她几时在做什么,背了什么书,是否有心事。
而这外头天高地阔,禹舟蘅牵她牵得小心,祁厌也有理由死乞白赖粘着她。
若回去了,禹舟蘅又该不在意她了。
打量禹舟蘅的神色,令萱劝着胤希依依不舍地从祁厌床上下来,两人拐了个弯,在祁厌隔壁一间客房睡下。
烛火明明灭灭圈着禹舟蘅,祁厌屈膝靠在床头,沉沉盯着她的背影。禹舟蘅将巾子在热水里湃过,捞起来拧干转身递上:“方才出了汗,擦一擦。”
祁厌望着禹舟蘅,无声地望着她,心虚地望着她,待禹舟蘅拎了把眉头,才问她:“师尊是不是一直不信我?”
“是不是一直觉得,无论怎么教养,地鬼都是天生的坏种?”
禹舟蘅递巾子的手缩了缩,道:“没有。”
祁厌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她自己便是这样想的。
祁厌低着头,呼吸一顿一顿,措了好一会儿词,才同流水账似的交代起来:“五岁时,我偷偷在娘亲碗里多放了两勺盐,想看她脸上是否有旁的表情。”
见禹舟蘅面上波澜不兴,又紧接着诚恳道:“十岁的时候,我偷了星婆一只大公鸡,害她没听见打鸣,误了观宿台晨会。”
禹舟蘅瞥祁厌一眼,想起那年带着令萱去观宿台议事,却见向来勤勉的星婆迟迟不来。如今想着,竟是这小家伙下的害。
禹舟蘅转身将巾子扔回盆里,倒了碗水,用勺子匀了匀递给祁厌。
祁厌疑惑:“师尊不恼我吗?”
禹舟蘅鼻端似笑非笑轻哼一声,道:“喝水。”
烛花滋滋响了响,火光适时一跳,祁厌两手接过碗,捧了不大一会儿,又文文弱弱垂在膝上,小声道:“师尊,我没力气。”
小心打量了眼禹舟蘅,复又将碗递回去:“能喂我喝吗?”
她的呼吸小小的,动作虽是撒娇,眉眼间却极其有骨气。好似在说,瞧,这便是地鬼,是不是坏极了?
禹舟蘅闪了闪眼波,心里一软。
可她眼里的祁厌格外温顺乖巧,乖巧地喝了小半碗白粥,乖巧地要求过几日再回天虞,乖巧地央着她喂她。
自己看顾长大的姑娘,再任性执拗也罢,她都不嫌,甚至有点儿庆幸她愿意同自己提些要求。
禹舟蘅接过碗:“给我吧。”
祁厌一愣,扩了扩眼睑。
喝完水,又央着禹舟蘅讲了些三界的故事,祁厌闻言,抖着肩膀轻声笑。
她许久未这样开心过,在小小的屋子里,四面都是未知和陌生的地方,同禹舟蘅凑得这么近,同她说家长里短,谈风花雪月。
听得有些累了,却不舍得禹舟蘅停下,于是从被子里拿出两只手,热腾腾握住她的手,认真问:“我记得师尊在山洞里说,陶悦姐姐就是祁烟,是师祖的女儿。”
禹舟蘅微微颔首:“嗯。”
“从前不告诉我,是因为担心我多想,对吗?”
“对。”
祁厌说着,糯糯胎起眼皮望她,又问:“那么,师尊以为我会想什么呢?”
禹舟蘅指尖一划,手心里的触感同温度更明显了些。
起初,她担心小丫头性子倔,如果知道自己收她为徒是因为陶悦的请求,必定不会心安理得做她的徒儿。
后来看出了她的地鬼身份,旁人不知,地鬼除了通身那股力量之外,还有个别的特征,便是六识残缺。若非陶悦幼时的陪伴,祁厌如今还是个冷热不知感情不辨的木头姑娘。
所以,祁厌身上一多半的性格皆来自于陶悦。
禹舟蘅担心,如果祁厌知道这些,便会猜想自己是因为祁厌与祁烟有七八分相像,才会收她为徒。
思来想去,她便决定瞒了下来,日子久了,自己也忘了。
禹舟蘅动了动唇线正欲开口,却被祁厌抬手制止:“不必说。”
柔软温热的触感令禹舟蘅抿唇不再言语,却听祁厌道:“师尊担心的,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