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早集?”白一一眨了眨眼。
“各家该运秋粮了。”里正转身望向黑漆漆的夜色,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今年…得支移到秦州。”
“啥是支移?”
灯笼的火苗猛地一跳,将里正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沉默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县里刚来的消息——大军在北疆打了胜仗,安西府辖下十二县秋税加两成,限期十日改运秦州…”
白一一离开时,布鞋踩过道边的野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夜风卷着晒场上未收的谷糠扑在脸上,扎得人发疼。
“胜仗…”她捏紧手中的空竹篮,指节泛白。打了胜仗要加征,吃了败仗要逃荒,这世道竟像老牛拉磨,转一圈是苦,转百圈还是苦。
里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朝屋里吼道:“阿正娘!把西屋那筐鸭蛋数数!”声音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墨色的夜空。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中晒场上已乌压压站满了人。
晨雾中,里正将盖着朱砂大印的文书高高举起,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都听真了!”他猛地折断手中的柳枝,“咔—”清脆的断裂声让周遭都安静下来。“如今邺州归了安西府,行事全按军法!迟一日——”柳枝重重抽在地上,“罚三成!”
死寂中,驼背的牛老头突然咳嗽起来:“秦州?往、往年不都是运到县仓…”
“肃静!”
一个穿着褪色皂衣的衙役从里正身后转出,腰间的铁牌叮当作响。来人慢条斯理地展开卷边的文书,声音平板得像是念着今天的菜价:“安西府钧令:北疆大捷,各州县秋税加征两成充作军饷,限期十日改运秦州…”
“陈大人明鉴啊,两成?!”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句,人群顿时像被泼了滚水般炸开。
驼背牛老头一个踉跄跌坐在晒场上,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地里。不知谁家的奶娃娃突然哇哇大哭,哭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王婆子手中的干枣掉落在地,“早知道就不…”
晒场东头传来“咚”的一声——陈大婆子婆子直挺挺晕了过去,边上两个十来岁的少年急得团团转,几个妇人连忙去掐人中。
那陈大人突然咳嗽一声,像被呛到似的:“别高兴太早——”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人群,“黑虎岭还有西贼残部流窜…每村需出壮丁十五、驮畜四头。不足者…”
里正急忙上前,袖子擦过那人的衣角:“陈大人,您看这谷子…”他指向晒场上蔫头耷脑的谷堆,几穗谷子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陈大人叹了口气,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缺一丁二百文,少一畜五斗。最多…十五日。”他突然凑近里正耳边,“听说萧将军已经截断贼寇退路,等这趟粮送到,说不定就能…”
“多谢陈大人体恤!”里正高声打断,顺势塞去个粗布包。老陈掂了掂分量,铁牌叮叮当当走远,不远处两名带刀巡役候着…
“都这光景了,你们快走!”陈阿奶挥着手中的篾条,催着众人出发。“咱村咋出人,你们下午回来就知道了。”
天光大亮,一行五人已踩着露水踏上蜿蜒山道。田老七打头推着独轮车,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惊起路边几只山雀。王氏在后头扶着竹篓,时不时伸手稳一稳晃动的皮蛋筐——青皮蛋壳彼此轻叩,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淑娘推着另一辆一模一样的独轮车,只招牌上写着“一口香肉馍”,和白一一、田老七媳妇赵氏一起走在后头。两辆独轮车在山径上拖出歪歪扭扭的轨迹,活像两条醉醺醺的蜈蚣。
山风掠过,挂在“甘西第一香肉馍”招牌旁的仙鹤风铃“哗啦啦”地舞动起来,清脆的铃声在山谷间回荡。
“伊丫头…”田老七媳妇赵氏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日后这营生…”
白一一扯了扯背篓带子,指腹摩挲着粗麻布的毛边,她强迫自己扬起嘴角:“田七婶子…大军既已胜了,加征总会有头的。”
“呼——”赵氏长舒一口气,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那就好那就好。这营生来得不易,我可舍不得丢。前些日子玉琴婶子还劝我家买了六亩荒地,如今又赶上你这好差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脚步却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昨儿个西市这边卖得快,好些书生都来买咱的棒棒糖呢!就是娃他爹不放心,非要跟着送…”
走在前头的田老七听到这话,粗糙的大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车把,指节泛白。他闷头加快了脚步,独轮车“吱呀”一声,碾过一道陡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