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怎么办?”白一一指尖掐进掌心,细嫩的皮肉被指甲硌出深深的月牙印。
铁汉王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大手在桌面上拍出沉闷的响声:“只能等来福了…那混小子回来,怕是要用他那杆红缨枪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
“来福…很懂这些门道?”她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希望。
“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算盘饭的,账本上的数字比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还活络。”铁汉王苦笑着摇头,“偏生到了这一辈,整天嚷嚷‘大丈夫当提枪立马’,账本不翻,专翻兵器谱…”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声音陡然拔高,眸子亮得吓人,“我有要紧事——生死攸关的大事要请教他!”
铁汉王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她:“快则明日,慢则后日…怎么,你还想往税吏的刀尖上爬?”
白一一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可能…还坑了一个人。”
“什么?!”铁汉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粗陶茶杯“咣当”跳起半寸高,“你这丫头——才几日光景,就哄着两个人去立那要命的红契了?!”
她缩了缩脖子,颤巍巍伸出五指,又蜷回一根:“是五…不,四个…”声音越来越低,“第五份是白契,打死也不会去换红契了…从第三份开始,那掌柜的就点我了,后来他死活不肯,契书上的流水才没往高了写。这么算来,第二个人也被我害惨了…”
这连日来的种种经历,让她终于清醒了——若白契出岔子,不过是买卖双方关起门来扯皮;可红契一立,便如同在脑门上贴了张“肥羊告示”——衙门里的豺狼闻着味儿就能找上门,税吏的算盘珠子一拨,便能从契书里榨出三两油。
当初和沈思禾立的那份红契,白纸黑字写着“预估流水五两”,当场交了“契税”二百文。如今又冒出个追上门的“住税”,再去二百五十文。天晓得明日会不会又蹦出个“行业税”、“器具税”、“木材砍伐税”?
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绿豆眼胥吏的“仙术”——那黄麻册上的墨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蒸发”。谁又知道昨日才交的税款,今日会不会“渡劫飞升”?
若再算上行会那帮吸血鬼,每月先抽二百文“行例钱”,每日流水再每百抽五。至于那些“孝敬”“茶敬”“冰敬”…
沈思禾师徒就是昼夜不歇地干上三辈子,怕是连个税吏的鞋底钱都凑不齐。不出半月,怕是要连刨子凿子都得典当个干净!
白一一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掐死那个天真得可笑的自己!
她前世可是将“纳税光荣”四个字刻进骨髓的模范公民。每当看到新闻里国产航母下水的画面,总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那钢铁巨舰上,可有她每月按时缴纳的税款化作的一颗铆钉。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签合同、立契约是再正当不过的商业行为,白纸黑字既是保障,更是尊严。
所以,来到这里,确定合伙人后,第一时间来衙门换红契,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查税?尽管查!她账目清清白白,最多破费些“茶水钱”打点。
只是,她终究忘了——前世那个法理分明的时代,税收自有其章法。税目明明白白列在公示栏里,计税方式讲究个公平合理,大头都是盯着利润征收,小规模纳税人更是各种政策补贴扶持。电子税务局一键申报,大数据联网税款流向透明如玻璃。你诚信纳税,我阳光行政,这份官民之间的契约精神早已融入血脉。
而眼前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意才刚起步,行会的鹰犬和衙门的胥吏便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围着她这点微末营生虎视眈眈。官府明面上的契税尚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吃暗钱的行会、胥吏、大小税吏,层层盘剥,花样百出。那些朝令夕改的“活页法典”,那些互相抵牾的王法条文,活脱脱就是精心设计的连环套——专等着她这样不知深浅的猎物往里钻。
她终于明白,在鲁迅先生笔下人吃人的世界里——“规矩”是给羔羊准备的枷锁,而饿狼,从来只认尖牙利爪。
对平宁县这些挣扎求生的草民来说,“朝廷”是庙堂之上虚无缥缈的泥塑木雕;而“衙门”里那些敲骨吸髓的恶鬼,才是他们日日要叩拜的活阎王。
“婶子,咱们回吧。”白一一垂着头跨过门槛,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花。王氏正慌慌张张往竹背篓里掖着什么,靛蓝色的布料在指间一闪而过。
“事儿…都办妥了?”王氏弯腰去捡,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嗯,过几日再来。”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先回家。”
王氏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是不是那差爷又…”粗糙的拇指在她掌心摩挲,像是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白一一咽了咽唾沫,喉间泛起铁锈味:“能解决,都是小麻烦。”
她倒不是觉得眼前的事有多难办,只是有些后怕自己当初太想当然。要的是钱还好办,若要的是别的…她这般想当然地横冲直撞,可能会连累许多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行事,该更谨慎些才是。
太阳西斜,两人沿着田埂往村里走。铜钱叮当的城镇被甩在身后,炊烟袅袅的村落近在眼前。白一一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轻笑一声,眼底却结了一层冰——开局时赤手空拳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换套规则,陪这群豺狼玩玩。
“阿娘!姐姐!”金花和铁牛像两只撒欢的小雀儿,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踮脚张望。远远瞧见人影,两小只顿时化作两枚小炮弹,噔噔噔地冲了过来,扬起一路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