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甜,心下满意,悠悠说道:“公主的婚事,常松兄何必如此操心?”
卫延寿怪叫一声,满脸得意道:“哎呦!这你难道不懂?寻常女子的婚事,再大也只是家事,可公主婚配,再小那也是国事!”
他叹气:“赵夫人在世时,待我们小辈再和善不过了,忘忧公主为她所出,我念赵夫人往日恩情,不忍心见公主以身饲虎,也不可以吗?”
“你是天子近臣,必定知晓些内情,咱们自家兄弟,何必藏着掖着,快说来听听!”
顾渚不紧不慢地晃动羽扇,神色淡然:“朝中确有主张和亲的声音,陛下对此也并非毫无心动。”
“不过依某之见,这和亲之事,成不了。”
“快细细说来!”卫延寿急切催促,抓着他小臂一记狠拍。
顾渚睨他一眼,才说:“其一,从朝外局势看,正如忘忧公主所言,匈奴、百越、西南羌人皆蠢蠢欲动。而我朝适龄未嫁的公主仅有一位,怎么可能和得过来?”
“与一方和亲,却冷落其他两方,势必打破当下微妙的平衡。如此一来,和亲非但不是平息纷争的良药,反倒成了催命符。”
“若是认宗室贵族之女为公主,同时送往三方和亲呢?”卫延寿迫不及待地插嘴。
卖女儿,且一卖就是三个?
这等行径,不如悬榜于城门,上书“天下第一缩骨仔”,广而告之,大开城门,请人进家连吃带拿来得直接痛快。
饶是他自认智多近妖,有时也他实在难以想通,卫延寿这直白的脑子究竟是如何坐稳绣衣卫指挥同知这二把椅的。
顾渚闻言,不禁嗤笑一声,对这荒唐提议不予理会。
他继续说道:“其二,古往今来,君王毕生所求,不过‘文治武功’四字。一旦送出公主和亲,陛下的‘武功’可就大打折扣了……”
当朝皇帝与太宗皇帝不同,向来不重武力。揆情度理,在位期间,这武功方面多半是不会有混一宇内,绥服四夷的功绩,能够掩盖“和亲”这一污点。
“和亲”此事就像宝匣装粪,饰以金错,观者称其夺目,可其滓秽之气亦是道途之人皆可闻之。任人如何巧舌如簧,将其粉饰得花团锦簇,也难掩内里的不堪。
皇帝是懦弱了些,可也不算是昏庸无道之人。
顾渚念起未央宫前殿日日消耗的蜜烛,轻笑一声,当朝君王怕是更有名标青史之志呢。
清茶太苦,顾渚又取了甜浆润喉:“其三,便是忘忧公主的身份。”
卫延寿急切追问道:“这有何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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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桃、思竹到底有何愁的,至于你两面色如此凝重?”向澄洗漱更衣又上了药,拖着疲软的身子,趴在木榻上,看她的小宫女们。
“殿下!”念桃急道:“此番回宫,若奉了和亲之命该如何是好?殿下怎么不急呢?”
“你急什么?”向澄逗她:“本宫要嫁去那北地狼窝前,也定会向大母求了恩典,给你和思竹找个安都城内殷实厚道人家的!”
念桃没听出她话里揶揄,急得快哭出声来:“奴婢哪都不去,就陪在殿下身边!”
向澄见好就收:“本宫不急……”
“因为父皇不会派本宫去和亲啊!”向澄在塌上艰难翻了个身,坐起。
她声音仍带稚气,说的话却字字泣血:“舒城一战,我外家勇武侯府凋零殆尽,正支断绝,仅余旁支一脉苟延残喘。”
“行宫之行,我母妃为护圣驾,与刺客缠斗,血溅三尺。”
“本宫为惊所扰,因此染病月余,险些没了命,方改封号为‘忘忧’。”
向澄忆起往日情状,鹿眼犹红,语带鼻音:“勇武侯府虽已式微,然当年追随先帝打天下的老将们尚在。那些草莽出身的新贵,或是为保兵权,或是念及旧情,断不会坐视我远嫁和亲。”
虽自幼得皇帝不喜,可她一身所得皆不仅仅是因为皇女的身份,顶上步摇冠上嵌着的颗颗明珠皆浸透血气——
是她眼见母妃身死,含恨佯不在意,疏离皇宫,偏居一隅,与胞兄骨肉分离,换来十年平安。
是母妃于乱箭攒射中护主殉国,救驾有功,血沃宫阶时犹自呢喃“喜乐平安”,保她得封“忘忧公主”。
是她外家勇武侯府嫡枝四十二口、部曲两千五百六十八人,舒城一战死守十五日,皆以身殉国,才护她与胞兄免于皇帝猜忌。
她的身上,皆是至亲用命换来的功勋,若要动她,也不知皇帝是否夜能安寝!
向澄拭了泪,从怀中取出七年前舒城战前外大父勇武侯写予她的家书翻看。
这份家书并无特别,仍是叮嘱她多食多动,愿她平安顺遂,可她总觉得蹊跷,似乎外大父仍有未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