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澄亲自上前扶起李家老夫人,她凝视着老夫人眼角的皱纹,轻声道:“李家忠孝两全,父皇定会查明个中缘由,还李家和本宫一个公道。”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沈氏一眼,唤念桃回宫。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小案上上好的银丝炭燃着,破了车外的凉意,饶是念桃这般咋呼性子也静了下来。
雨腥味萦绕在鼻尖,向澄趴在案上细细梳理思绪。
雨是这世上最不讲理的东西之一,管你天潢贵胄还是街头乞儿都得受它掣肘。向澄少备了几条衣裙,只能扯着湿了大半衣角的襦裙,抱着油纸裹着的竹简下车入殿时,皇帝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孽障!”皇帝扯出她怀中的竹简,猛地掷在地上,吓得殿内侍奉的小宫女狠狠一抖,“如此暴雨,寸步难行,你不在你的兴康殿内老实呆着,又去了哪里?你看满安都的名门闺秀有几人似你这般不服管教!”
向澄攥着滴水的裙角,喉间泛起一抹苦意,想反驳她并非不服管教,是根本无人教导,又念着太后的教诲,只直视皇帝,沉声道:“去李府看看。”
皇帝脸色大变,连声诘问:“李府?这事与你何干!谁准你去的!”他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澄面门,带着狠厉。
安福像个圆润且富有弹性的球,连忙滚来扶住皇帝,给他抚身顺气,小声劝道:“圣上莫气,保重圣体啊……”
“怎么与我无关,被设伏的是我!与利箭擦身而过的是我!被父皇所谓‘真相’蒙在鼓里的也是我!”向澄见他大声叫嚷,也来了火气,她放下扯着裙角的手步步逼近,在地砖上留下一蜿蜒的水痕,仿佛索命的恶鬼,“难不成等到哪天真正被竹箭射穿心口,还要在黄泉路上做个糊涂的冤死鬼吗?”
她对着皇帝一笑:“父皇放心,那沈氏与我并未交谈……”
“你大胆!放肆!”皇帝身居高位多年,哪里听过这样直白的顶撞,龙颜骤变,怒喝道,“此事朕自有谋算!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参的透何是朝堂权谋,何是制衡之道吗?”
“我是比不上许穆夫人凭《载驰》复国大义,比不上齐姜助君成就霸业的魄力!”向澄自认不算聪颖,从未想过要做青史留名的巾帼奇才,她一生所求不过“喜乐平安”四字,可偏偏有人要逼她做灯影戏的皮影人偶,不思不想,任人摆布。
“我也知比不上一赋退千军的乐善长公主,比不上及笄便砍了单于的母妃!”她猛然怒视皇帝颈间一处刀伤,那是行宫之变种留下的,若非赵夫人以命相救,这刀早就要了皇帝的命!
“可是父皇!”她见皇帝眼底猩红,更是气愤,“莫要把人人都当做昏头的傻子!女儿至少分得清,何是真心相护,何是借刀杀人!”
“一个有名无权的颛孙氏就将你吓破了胆吗?竟然要用李家上下四五百人的命去填你所谓的‘群臣制衡’?”她目光灼灼如火,炙烤着皇帝的心,字字句句就差指着皇帝鼻子骂了,“黄泉之下,看你这般软弱可欺的性子,皇大父不知要被多少昔日旧友嘲笑虎父犬子!”
“你忤逆!”皇帝额角直冒冷汗,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难看得黑黄,“你敢拿先帝压朕?”
他宽袍大袖一甩,推翻了整个博古架,架子上摆着的各色古玩玉器“唰”地落下,瓷片碎渣散落一地,和向澄脚下未干的水痕接壤在一起。他拼命喘着粗气:“这是朕的天下!岂容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置喙!”
“这是天下人的天下!”
“你无能!”向澄忍让皇帝多年,自出生起,她这做人儿女的,就得忍让着皇帝这为人亲父的——皇帝的恨意来的毫无缘由,但却如大山压制着她整个童年——步步忍让,忍到了行宫去,还是避不开!
“父皇日日夜夜耳提面命皇家威严……太宗皇帝常着布衣微服,何曾像您这般恨不得将冕服铸成铁水,日日夜夜都焊在身上?”向澄不退反进,扫过他绣满了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嗤笑一声,,“真遇到反贼时怎么不敢摆明皇家阵仗?”
她面容与赵夫人逐渐重合,原先稚嫩的小脸竟然有了些许锋芒,皇帝本与她十年未见,多是陌生,如今却隐隐觉得愈发熟悉起来——像多年的噩梦从地狱中爬回,真的找他索命来了。
当年赵夫人单枪匹马杀了老单于之事传入安都,不仅振奋了念叨“后继有人”的一种武痴老臣,更是吓破了时任太子监国的皇帝的胆子!
一未出阁的女娘宰了恶名昭彰的老单于,多新鲜的事啊!
赵夫人的英勇无畏被编成歌谣,编成话本,在街头巷尾传唱,高大的朱红宫墙挡不住儿童的歌唱,也护不住得知“女夜叉”要入东宫的太子的胆。
正如这玉制的十二旒冕冠挡不住向澄愈发鬼魅的脸。
这是皇帝心中最深的隐秘,写满了他的不堪。
“嗬……”皇帝被惊得一时竟发不出声来。
“父皇不急,还想着串通李家,来演这出拙劣的苦肉计戏引蛇出洞,无非是刀子没割到自己肉上不知疼!”向澄脚边的碎片泛着水光,开了条路,一直蔓延到皇帝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