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一怔。
她原以为谢玉行会听她阿娘的——谢夫人的确生了一张好嘴皮子,下午她醒来后,谢夫人对她细陈了此事利弊,直将嫁入侯府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桩好事情。
若不是她知晓了谢玉容的前生事,几乎也要认同谢夫人的说法了。
可谢玉行一个与原主同岁的小女孩儿,居然没被谢夫人劝动吗?
她想着,定睛去瞧,却觉得谢玉行的神色,有些奇怪。
因问她:“为何要换呢?”
“嫁入侯府是一件好事,风光得很,今后的日子也好过,所以我想与你换换。”谢玉行笑道。
她仿佛是努力摆出向往的模样,但她的笑其实是苦的。
换做少女谢玉容,大抵未必瞧得出来。然而素婉三世来见了多少口不对心的人,她一眼便能断定,谢玉行在撒谎。
索要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时,人是不会这样勉强的。
素婉就笑了:“骗人。”
谢玉行的嘴唇便那么微微一僵,盯着她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阿姐当我还是小孩子——你若诚心要换,那必要让我相信,不嫁侯府比嫁侯府好啊。可你说的都是嫁入侯府的种种好处。怎么,莫非阿姐想让我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你偏要抢了去?须知我也可以不同意的。”
“阿姐几时害过你!”谢玉行急道,又仿佛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忙改口,“我待你那么好,你就让一门好亲事与我,有何不可?再有我也比你年长,论理也该是我先嫁人的。”
素婉不说话了,一双眼盯着谢玉行。
谢玉行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相貌甚至好过她前世在父兄后宫中见过的宠妃。
但此刻的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纵有几分心机,到底还青嫩。
“我不同意。阿姐既然素来待我好,便一直待我好下去罢。”素婉道,“这门亲事,我是不会让出来的。”
谢玉行便低了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便当行行好罢,定要我说实话么?那小侯爷……龙章凤质,好生俊秀,我先前遥遥见他一面,已自心许,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你让我一让又如何?”
“小侯爷生得什么样?个儿高还是矮呢?肌肤白还是黑?身形胖还是瘦?”
“自然是高高大大,肌肤如玉……”
“那么他眼睛大么?鼻梁高么?嘴唇厚不厚,瞧着像不像有福气的样子?脸上可有痣没有?”
这一回,谢玉行结巴了。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自来咱们姊妹都是一道出门,我竟然不知道,阿姐在哪里见到了个心上人,还晓得了他便是长陵侯府的小侯爷。”素婉说着,看着谢玉行的脸色。
谢玉行抿着嘴唇,突然道:“阿容,你不对劲,你先前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经过了生死,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呢。”
素婉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原主今日为了逃婚跳水自尽,自然也算是经了一次生死,可是,瞧瞧谢玉行此时倏然睁大的眼睛,便也知晓,谢玉行想到的绝不是她今日的这一跳。
“阿姐还要瞒我?”素婉问。
“阿容,你……你也知道?”谢玉行不答她,反问时却仿佛心中已有答案,声音发颤,未及说完,已经带了哭腔。
素婉垂眸不言,许久方叹了一口气。
谢玉行却是一把抱住了她,用了全部的力气,素婉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起伏,她是在哭。
边哭边骂:“你既有灵,为何当时不报复他们,为何不让这一家禽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们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我的阿浅,才只有七岁呀!”
这会子,谢玉行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嫩,可里头深深的恨,却似是一道数十年不曾擦干净的血痕。
“我活着的时候都不能报复,人死成鬼,又能如何呢?”素婉道,“鬼要伤人,可比人伤人难多了。”
谢玉行微微张口,要说什么,却是又一行泪滚下脸颊。
“是啊,是啊,所以,要让他们死,非得是人来下手不可!我原是日日夜夜都求神明让他们不得好死的,可没有用!他们过得顺风顺水,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浅,也再见不到你了!”她嘶声道。
“这不是又见到我了吗?可是,阿姐若为报仇嫁入长陵侯府,就真见不到阿浅了。”素婉和声道。
“那她便投去别人腹中罢,她那么乖,做了谁的女儿,都会过得很好。”谢玉行决然道,“只是,我是忘不掉她的,她的仇,我是不能不报的!”
“可便是阿姐嫁入那长陵侯府,也未必能报仇——他们那一家子人不好对付,若是等到苏玿得势归来,阿姐也逃不过那个结果的。”
“怎么逃不过?从你走后,我读了许多医书药书,只可惜没有动手的机会!此生等我嫁进去,我寻个机会便药死他满门上下,连耗子也不留一只,这才是正经!”
“……他们全家若都死了,你怎么办?朝廷岂不会治你的罪?”
“我有假死药,我也装死便是。”
谢玉行说得一点儿也不含糊,素婉竟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打动了。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转头却又想到,谢玉行便是假死逃出来,后半生定也无法再以谢家女的身份过活了,彼时种种不便,怕也不会少。
心下又有些酸楚。
谢玉行要报仇,虽然八分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也有两分是为着妹妹谢玉容的。
谢玉容在不幸之外,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幸运的。
连带她,也有了那么一点儿幸运。
为着这份幸运,也要好好活下去。
自然,在世人眼中,谢家六娘是极幸运的——她嫁进了长陵侯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