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连风都停下了。
没有人能想到果儿会这么说,她一向是个温柔好脾气的孩子,可为什么对着自己的亲生爹娘,却怀着这样的疏远和冷漠?
素婉想不到,锦峰主也想不到。
陆执沈浣夫妇就更想不到。
他们的确是丢下这个女儿二十年。
但是他们也不是故意不要她的——沈浣就开口解释:“我们那时遇到了强敌,若不将你藏起来,怕你遇到危险。爹娘实在是因为爱你,才咬牙放下了你呀……”
果儿抬眼看了看素婉。
这是她和素婉流浪时,素婉也说过的话。
她的爹娘一定是爱她的,也一定还活着。
他们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才离开她!他们肯定也会回来找她的,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团聚,正不知有多么和乐!
她也曾经期待过这一天,只是期待得太久了,那么多年——这时间足够她长成一个大姑娘,也够她一点点忘记,自己曾多么期待过来自父母的爱。
没有他们,她也是这样长大了,她已经想不到如果有他们,她该怎么生活了。
和乐吗?
人怎么可能和陌生的两个人——哪怕知晓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和乐呢?
她分明也有疼爱她的养父,舍出性命来保护她的叔祖母,细心教养她的师祖。
这些人里,没有她的“爹爹”“娘亲”。
“爹娘是爱自己的骨肉,并不是爱我。”她轻轻说,“我也爱为了救下我的命,把我留在山林间,不带我去冒险的爹娘,可是……”
沈浣眼睁睁瞧着她,瞧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眉目那么像她,耳朵又有些像她的道侣。
她就是他们的女儿呀,她戴在腰间的挂饰,就是他们依依不舍地放进她襁褓里的呀。
可是,她说:“我不知道我爹娘应该是什么样,是不是就和爹娘——和你们一样。”
这话听起来别扭,但素婉听懂了,锦峰主也听懂了。
父母和儿女自然是天然就互相亲爱的,但是放在陆执沈浣和果儿身上,他们从来没有相处过。
做爹娘的会喜欢现在的果儿,喜欢她这个人吗?
她不是他们照料长大的,他们对她的回忆,仅仅还限在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
果儿又能爱如今突然出现的爹娘吗?
她甚至连他们的声音和面容都不记得了——没有回忆便没有温情,这天上掉下两个人来说是她爹娘,她如何能像真正承欢膝下的小女孩一样,把他们“当作”“爹娘”?
陆执却没有听懂,他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认我们做爹娘?!”
果儿道:“你们走了二十年,难道能把这二十年抹掉吗?我不知你们去了哪里,可是我也罢,师祖也罢,都没有得到你们的一点儿音信——我甚至不知道你们是高还是矮,身条是胖还是瘦,是喜欢穿素衣还是穿花衣——这是我叫你们一声爹娘,就能全部补齐的吗?”
“你在怨我们?”陆执有些恼怒了。
“不,她不是说那个。”却是沈浣截断了他的话头,“你的意思是,我们离开你太久了,你纵然知晓我们的心意,却也不能……不能同旁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和自己的爹娘相处了吗?”
果儿点了头。
这一回的沉默,比方才更令人窒息。
素婉看看锦峰主,锦峰主似乎另有自己的心事。
她再看看果儿,果儿也垂着眉眼,只是即便瞧不到她眼神,素婉也觉得这孩子的情绪很不好。
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果儿觉得她爹娘很陌生——这没什么的,但是开口就说他们睽别了二十年,没有办法将他们当作真正的“父母”一般亲近,这也未免有些太武断了。
她分明今天才见到他们,怎么如此抗拒?
或者,她还有别的意思?
素婉想到这一点时,大概锦峰主也想到了。
她将目光投向了素婉。
四目相对时,素婉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果儿说:“到底血脉是割不断的,难道你爹娘回来之后,反而还能待你不好吗?”
果儿抿了抿嘴唇,她说:“可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已经不是我爹娘了。”
她话音未落,锦峰主便急忙开口:“陆执!”
生生将陆执没有说出来的话堵了回去,她到底是师父,陆执还是要给她这个颜面,只能听着她说:“你们倒是有本事生气了——丢下一个连爬都不会爬的女孩儿在山林里!怎不想想,她若被野兽叼了去……”
“师尊,我们掩去了她身上的气息,野兽寻不到她的。唯有路过的人……”
“路过的人若不是什么正经人呢?”
夫妇二人就没法再说下一句了。
再不正经的人,也总比他们要面对的强敌要好太多。至少他们的女儿不会被杀死。
可是也说不出什么解释来。
他们能说吗,说就算女儿被卖成僮仆,或是更糟糕一点儿被卖进青楼,只要还活着,他们做爹娘的就算尽了心——这怎么可能是人说的话?
于是只能闭了口,听锦峰主接着说。
“果儿在我身边待了八年,我瞧着她从一个刚会些粗浅法术的小孩儿长到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她齐师叔,待她都用尽了心。你们两个难道还要吃我们的酸吗?”
陆执一个激灵,忙道:“那怎么会呢?”
“那便收了为难孩子的心思。”锦峰主道,“你们待她好,她日后自然也待你们好,世上事不都是这样的么?总归你们是她爹娘,别人如何也夺不去你们这一层身份。”
世上事,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