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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是被吵醒的。
玛蒂娜在达勒姆的那段时间里,伊丽莎白忙着建立从纺织厂到成衣制造的生产线,前段时间还从法国挖了一个时装设计师女士回来。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刚刚与玛蒂娜投资的百货公司建立起售卖专线,琢磨合同到凌晨三点,睡在办公室里。但是早上七点,她又不得不起床。
又要开工了。
工厂日复一日的开工,女工们有条不紊地来回穿梭,原料从工厂的一端运进来,伴随着机器隆隆声,变作质地、颜色各异的布匹运出去。它们中的一些被销往世界各地的服装店,还有一些则转了个弯进入成衣车间,被裁成一套套各式的衣服,再被输往百货大楼,摆在橱窗里售卖。钱款流水似的淌进来,配套设施一天天搭建。
今天又将是忙碌的一天。前年——也就是1877年——一种新的绿色颜料被合成,孔雀石绿。舍勒绿的毒性已经几乎人尽皆知,可生产线上的舍勒绿依旧没能断绝。巴黎绿、孔雀石绿一一问世,人们似乎尚未意识到这两味颜料也是同样的剧毒物。
玛蒂娜小姐喜欢孔雀石绿,她买下了它的生产专利,将这一颜料加进生产线中,希望孔雀石绿在日常生活里取代舍勒绿,成为新的风尚。孔雀石绿,也许将来会改名为卡文迪许绿。作为历代卡文迪许的眼睛的颜色,它会成为一项时尚专利。
伊丽莎白需要为这件事奔走,这也正是她从巴黎挖来时装设计师的原因。
“绿色,多么富有生机的颜色。”玛蒂娜小姐是这么说的,笑容中带有讽刺意味,“它象征着蓬勃向上,但冷静又理性,和阳刚的男士们再适配不过了。”
伊丽莎白隐隐懂得玛蒂娜的意思。当孔雀石绿打上“卡文迪许绿”这种贵族标签,作为男性服饰的经典配色,从贵族到中产阶级,就会不断有男性趋之若鹜。而在这个年代作为世界中心的英国,这里的风尚很快就会传遍全世界。
反正在人工筛选下男性人口已经超出50%,玛蒂娜小姐想帮助全人类解决这一人口问题又有什么错呢?
伊丽莎白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将抱枕从脸上移开,挽起头发随手打了个结,用力拍打脸蛋让自己清醒。她思考起是否应该剪短发,又开始思考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会这么吵。
“他又打你了!”
尖利爽脆的女声,是琼,那个在玛蒂娜小姐的“帮助”下被迫离婚还美滋滋道谢的女人。
“早在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扇你巴掌的时候,你就应该砍他一刀。”
温和平缓的女声,是梅,那个在她和琼的帮助下成功离婚的女人。梅曾经被她的丈夫打断了一条腿,所以行动总是慢悠悠、拖拖拉拉的,连说话腔调也是。
这两个声音最为突出,其中夹杂着绵延不绝的啜泣哭诉作为贯穿始终的主调,以及一群女人时而爆发时而沉寂的交谈作为伴奏。
“……但是这样不好吧,总不能为了制服恶行自己就成了恶人,他毕竟还是我父亲。”
那个啜泣的女声说。
“切!”“嘁!”“嗤!”“骟他爹的!”
在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极具力量感的“打击乐”们齐齐上阵,为这曲“交响乐”带来浓墨重彩的尾声。
伊丽莎白穿上靴子,披上外套,打开办公室门。
走廊上,以满脸愤怒的琼打头、以面部表情温和的梅垫底,一群女人将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包围在中心,拉拉扯扯地过来。见到伊丽莎白,她们表情肃了肃,各自整理衣襟拍打衣角,亲切又不乏尊重,齐齐向伊丽莎白道了声好:
“早上好,伊丽莎白小姐。”
伊丽莎白抱起胳膊,点了点头,翡翠绿的眼眸威严冰冷,目光平和地落在中间那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身上:“贝姬,发生什么了?”
鼻青脸肿的年轻姑娘贝姬提起袖子擦干净脸,止住了啜泣,向伊丽莎白微微鞠躬:“抱歉,伊丽莎白小姐,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非常抱歉打扰你了。”
“嚯!”“哈!”“啧!”“又是这样!”“不知好歹!”
更加强烈的爆破音从周遭的女人们口中发出,为这场闹剧画上休止符。她们皱起眉头,摇头叹气,对贝姬的热情关切稍稍减退。她们向伊丽莎白挥手告别,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留下贝姬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顶着伊丽莎白探究的锐利目光,脊背上渗出冷汗来。
……伊丽莎白小姐,威严更盛了。
贝姬是东伦敦人,和琼以及梅一样,是那片被玛蒂娜买下的土地的原住民。早在玛蒂娜第一次将脚步踏入东伦敦时,她就成为了第一批受雇于她的人。她还记得当初伊丽莎白小姐为了土地协议问题在那片区域里外奔走的样子,那时伊丽莎白小姐看上去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姑娘,年纪与她相当,其他的和她也没什么不同。顶多是伊丽莎白小姐的学识多一些、行事大胆一些。
但是现在她已经是所有人公认的领袖了。
伊丽莎白笑了一下,除了一句“回去好好工作”,什么都没说。
贝姬低下头,用手遮挡住红肿作痛的脸颊和眼角的淤青,慢腾腾地转过身去。
她要回到服装设计车间,那里有属于她的办公桌,还有全套的设计工具与人形展台,还有欣赏她的那位从法国巴黎来的设计师女士卡米尔。等她下班回到家,她会和父亲好好争辩一番,让他懂得尊重她、尊重她的财产所有权和人身所有权。
他会尊重她的,因为她现在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是啊,她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她早就是了。她的月工资比父亲在工地上的年工资还高,她是对这个家贡献最大的人,可为什么父亲依然不懂得尊重她呢?
贝姬的脚步越发迟疑了,可她依然没停。
她想到琼和梅的丈夫,这两个女人的丈夫因为做错事,被玛蒂娜小姐送给了海军。她知道玛蒂娜小姐是为她们好,也知道如果不是玛蒂娜小姐,她们会永远处于丈夫的阴影下。
“可是玛蒂娜小姐那样使用暴力……”
真的很有效。
但是不道德,非常不道德。就算要改变她们受人支配的命运,也不应该用不道德的手段,否则……
……她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伊丽莎白靠在门框上,看着贝姬的身影从走廊尽头消失,神色淡漠异常。
这个世界上有四种女人。
一种是处于蒙昧之中,心甘情愿为男权剥削并以此为乐,为了证明自己所受的苦难与剥削的正确性而推动其他千千万万女性走上她的老路,维护男权规则的伥鬼。
一种是虽然依然蒙昧、但能凭借尚未被男权规则所规训的野性般的本能,趋利避害,做出真正有利于自己选择的野蛮人,如琼、梅。
一种是具备思考能力,充满野心与愤怒,试图剖析规训她们的男权、推翻让她们失权的规则,真正成为世界主人的“疯女人”,如玛蒂娜。
但是贝姬是第四种。
她具备一定的学识,具备一定的女性意识。她懵懂地知道自己被剥削,但又无法真正割舍剥削她的制度和人。一边对此感到不公,一边又受制于规训;一边感到被伤害,一边却又忍不住感怀起从前生活里的一丁点温馨。
她们充满不必要的道德感,认为暴力推翻既得利益者的做法是不好的,“屠龙者终成龙”是悲剧;她们认为她们要的只是尊重和平等,身为被剥削者却还拼命向剥削者解释自己不要尚未拥有的特权;
她们害怕不具备道德感的、野蛮的、充满力量的女性,认为她们是错误的,是暴力的,并认为自己受到了来自这些人的蔑视和嘲讽,因此而充满对这些女性的恼火,但又同时反过来看不起对方;
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参与足够多的劳动、做出足够多的贡献,就一定会被男性看在眼里,她们的贡献也一定会被他们承认,从而受到表彰,以及得到一些权利作为回报。
这四种人,到底是谁比较痛苦呢?
伊丽莎白不忍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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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栋陷入火场、门窗被外人堵死的房子里,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醒了。你说谁更痛苦?”
玛蒂娜没有直接回答伊丽莎白的提问,而是反问她。
伊丽莎白垂下棕色的睫毛,许久才开口:“醒着的。”
她其实早就知道。
玛蒂娜直接从玛丽安的手上接过红茶,递到伊丽莎白面前:“所以,我想做的是踹开门窗带所有能被叫醒的人出去,把睡着和装睡的人留在里面,踢倒摇摇欲坠的房子,把那些放火的、堵门窗的、因此得利的人都杀了,最后在废墟重建属于我们的房子。”
建立属于自己的……
伊丽莎白不禁为此心驰神往。她端起红茶,怔怔地看着深红色的澄澈茶汤中的倒影,发现自己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收缩。她猛然一惊,收敛神色。
回过神来,她面上表情不显,只微笑着略一低头,表示她的臣服。
玛蒂娜对此很满意。伊丽莎白比她年轻,比她情绪更稳定、意志更坚定、头脑更清醒、野心更强烈,而且比安妮更加懂得权力的意味与力量的效率,也更加懂得不择手段与掩藏锋芒。最重要的是,伊丽莎白从身份到生理到心理认同都是纯粹的女性。
安妮是她最后的保障,而伊丽莎白才是她真正选择的继承人。
在这艘号称“诺亚方舟”的豪华轮船诺亚迪克号的首航上,在这躺从南安普顿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贵族富豪云集的行程上,她要让伊丽莎白触碰到她所使用的资源。
——资本主义世界金字塔顶端的金融资源。
玛丽安出去了又进来。从豪华客舱走出去的女仆即使不用任何手段也可以在这艘轮船上畅通无阻。她以询问餐厅高等包厢菜单的名头在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消息。
伊丽莎白看见高大的女仆俯身在大小姐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随即大小姐的脸色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莫里亚蒂也在这里?”大小姐笑了,“看来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想的要强大得多。”
伊丽莎白神色微妙起来。
可不是吗,即使是男性,有■照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何况又是要面子的贵族。
——除非他们想要通过这趟旅程得到的东西要大得多,足够让人不得不忽视被拍■照所带来的耻辱。
伊丽莎白对玛蒂娜和莫里亚蒂的事有隐约了解。当初大小姐在达勒姆时那个在纺织厂打探的少年、大小姐从达勒姆回来后对莫里亚蒂采取的荒诞打击,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面色微变,蹙起眉头,看向正在品味红茶的大小姐:“玛蒂娜小姐,他们会不会……”
她得到了来自玛蒂娜的淡淡一瞥。
“随他们去。”大小姐将茶杯随意地搁置在桌面,“我们已经暂时达成了和解,至少这段时间他们不会打扰我们。”
何况她们此行的目的与他们毫不相干。
玛蒂娜恶趣味地将“和解”一词念得格外暧昧。
什么和解,分明是羞辱和威胁!
伊丽莎白心照不宣地扬起眉毛笑起来。
豪华客轮一等舱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嵌有珐琅与贝母、装饰有仿中式画的落地屏风与从屋顶上方垂下的层层叠叠的洁白软纱将正式接待客人的客厅和招待朋友享用茶点的茶屋隔开,遮挡了来自客厅主灯的光线。两位女士的笑脸在屏风的阴影下,被白纱遮挡得模模糊糊,只余两双同样无机质冷色调的绿眼睛,一双如祖母绿,一双如绿松石,幽幽地透露出带着冷意的笑意。
海风掀起落地窗内的轻纱窗帘,透露出一丝被湛蓝海洋折射进来的金色阳光,落在一只松石绿的眼睛上。
玛丽安再一次出去了又进来,连带着两列穿着统一的女仆跟在身后,一列推着鎏金的长衣架以及一整架的礼服,一列手上捧着相应的珠宝配饰。
玛蒂娜收敛起笑意,漫不经心地动动手指,对着伊丽莎白划了半弧:“去挑衣服吧,晚上带你去参加社交宴会。”
尽管已隐约有所预料,但在亲耳听到时,伊丽莎白依旧不免惊讶:“带我吗?可那是……”
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有时候,甚至连家族中无权继承爵位的次子都没资格在那里获得一席之地。
而她仅仅是一名德文郡乡绅之女。
玛蒂娜勾勾手指,勾了其中一个端着珍珠项链的女仆上前,将这条长得足够在人脖子上绕三圈还有余的项链拎到伊丽莎白颈前比划了一下,不满意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