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玛丽安的声音耐人寻味。她耐心地引导她,企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艾琳终于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我会继续排查杜克特的人际网络,找到他背后的团队。这次我一定不会暴露行踪。”
玛丽安微笑起来,这种笑里掺杂着某种大人面对孩子幼稚发言的成分。于是她抬起手,轻飘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说鼓励,也不反驳,只是诱导她继续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那就试试吧。”
9月8日凌晨五点,安妮·查普曼被目击和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在一起。二十分钟后,她那被开膛破腹的尸体被人发现在街头。
早上六点,以《泰晤士报》《晨邮报》《纪事晨报》等日报为首的一系列报纸本该开始这一日的发售,然而流窜街头的各报童却迟迟没能等到开售。早上七点,晨报终于发售,像是约好了一般,新的凶杀案与“开膛手杰克”的威胁信一齐登上每一份报纸的头版。
“开膛手杰克。”
玛蒂娜冷淡的目光扫过报纸上狰狞的黑字,指甲划过尚且新鲜的油墨,在白纸上划出一道锋利的笔锋。
“‘凶手极其厌恶伎/女与闝客,显然,他的目标是道德败坏者。’”
她快速阅读过这行来自报社对“开膛手杰克”的分析,忽然爆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吸引来伊丽莎白的目光。她静静地与玛蒂娜对视,眼眸幽深,似是察觉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斜眼飞快扫了一眼艾琳。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对吗?”玛蒂娜反问艾琳。
“是。”艾琳立刻站直了,整了整衣襟,如一笔出鞘的剑,锋芒毕露,“我会去找到杀害安妮·查普曼的人,搜查他和杜克特交际网络重叠的那部分,把他们背后的团伙找出来。”
“不,我的意思是。”
玛蒂娜从桌子后方绕出来,走到艾琳面前,步步逼近。她语气轻缓,轻飘飘地说出残忍血腥的话:
“处决他们。受害者受到了什么,就在他们身上偿还百倍。”
艾琳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明亮的蓝眼睛无声地注视玛蒂娜,似是迟疑。
“艾琳。”伊丽莎白按住艾琳的肩膀,为对峙的二人之间下了一剂缓和剂,“你去了就明白玛蒂娜小姐的用意了。”
连日来的恶性凶杀案将整片街区变成了一个火药桶,所有人的躯体都被恐惧与愤怒填充满了。居民开始武装自己,企图自保。而市警正与他们对峙,企图解除居民武装。
鳞次栉比的街道将所有人困在一处狭小的空间,火药味在这里不安地蔓延,充斥在每个人的呼吸中。只差一粒火星作引,这里就能立刻变成战场。
艾琳之前一直没想通凶手杀人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想明白他们处理同伙时为什么同样要采取开膛破腹的手段。
现在她明白了。
这是一场凶杀表演,凶手的目的就是营造出这种市民与警/察对立的紧张气氛。利用居民的恐惧与愤怒,掀起向统治阶级发动的战争。
如果不是她发现了带走玛丽·安·尼克尔斯的杜克特,安妮·查普曼就是第二个受害者。
——伎/女。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为什么是伎/女?为什么偏偏是伎/女?
大概是因为,作为达成“崇高目标”、引发冲突的导火索,无论选择牺牲谁的性命都会让人于心不忍。但是伎/女不同,女人不同。在他们看来,失去贞洁的女人就是贱命一条,连街巷边的污水都不如的存在。她们的死亡不是牺牲,而是一种清理,一桩划算的买卖,一笔微不足道的支出。
所以报社也是如此,为了安抚市民,刻意点明受害者的身份。像是解释,只有“道德败坏”的人才会成为受害者,正派清白的好人则不必担心。
艾琳嘲讽地勾起嘴角。
女人的命填在战壕里、绞入机器中、埋进土壤下。他们睁着眼睛说女人不曾来过,不曾有过贡献,是因为她们不能、无能,所以不配获得权利,不配与他们站在同一张桌前分赃。试图伸出手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女人是贪婪的女巫、是歇斯底里的疯子、是社会的蠹虫,而他们先夺走全部再吝啬归还的那一点微末回报是给予女人的恩赐。
“哈。”
她冷笑出声。
从前的她可真傻。她付出肉/体与荣誉,靠偷窃、敲诈、勒索换取财富与权力,让天平倾向他们。他们不会一边使用着她换来的“脏钱”与好处,还一边谴责她的“不贞洁”,感叹她怎么偏偏走了这样一条路,幻想着“救风尘”的戏码,同时还觊觎她的美貌吧?
她想,她终于理解玛蒂娜小姐为何如此愤怒了。
*
威廉等来了路易斯从他们在市警的内应那里获得的全部案件情报。
“玛丽·安·尼克尔斯,约翰·杜克特,安妮·查普曼……”
威廉正在阅读三份尸检报告与目击者报告,低垂视线,眉眼流露出一份悲悯。他的手指从三个名字上划过,在经过第二个名字时顿了顿。
“是杜克特带走了玛丽·安·尼克尔斯,由他的同伙杀害了她,随后又被同伙灭口。在杜克特死后,这些人又急忙策划起第三起案件。”
站在他身边的杰克·雷恩菲尔德拿起其中一份情报,神色凝重:“可是市警几乎没有确定凶手是谁。”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曾经他在战场上威名赫赫,被称作“开膛手杰克”。退役后为罗克韦尔伯爵工作,成为伯爵府的管家。在那里他碰到了受罗克韦尔伯爵监护的阿尔伯特、威廉与路易斯,成为他们的老师。
现在,他的名号被一群凌虐弱小的宵小之辈篡夺。而市警在搜捕罪犯上不仅毫无进展,还将接触居民自卫队武装作为首要目的,几乎将一场暴动点燃。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团伙作案。”威廉快速地看完所有情报,“无论是公开表演式的残忍行径,还是向报社投来的恐吓信件,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顿了顿,抬起睫毛,看向所有人:
“——引发市民恐慌。”
“而引发恐慌的目的,他们已经达到了。”他的目光落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冰冷且凝重,“那就是引发劳动者革/命。”
这就是为什么被灭口的杜克特同样会被开膛破腹,伪造成“开膛手杰克”的第二个受害者。麻木者并不少,只要刀不落在他们头上,他们就永远不会有所触动。如果受害者仅限于伎/女,陷入恐慌的就仅限于女人,甚至还会出现“只要洁身自好就不会受害”的心理。但现在杜克特同样死于“开膛手杰克”之手,这就告诉所有男性,他们同样在凶手的狩猎名单里。
而市警受统治阶级命令,唯一目的只有解除市民武装,而非破案保护民众。
一向是“普通公民”而非“次等公民”的男人终于发现,这些权贵连他们的命都不在乎。
这不可能啊,他们可是男人!和掌权者是同一群体啊!他们在拥护掌权者玩/弄/女/性的权力时是多么团结、多么积极!这些愚蠢的食禄者难道不知道男人意味着什么吗?他们和女人不一样,可是扛起整个大英帝国工业革命的劳动者!
所以,现在的人们才会格外愤怒,气氛才会如此紧张。
佛烈德眉头紧锁:“虽然我们的手段和他们一样,但这种打着牺牲旗号以凌虐弱小的做法绝不能原谅。”
威廉叹了口气:“没错。无论是为了老师被玷/污的名誉,为逝去的无辜者复仇,还是为了避免矛盾被彻底激化,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整理一下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事……”路易斯看向威廉,“在下次犯罪前介入此事,阻止市民与市警的冲突,将所有凶手全部消灭。这三件事我们需要同时完成。”
“不必担心。”威廉微笑起来,看起来势在必得,“把这次工作当成我们计划的一次[实验]……”
“〖将共同的敌人送上场,将对立转为合作〗”
深夜的伦敦雾气弥漫,微弱的路灯难以驱散潮湿冰冷浓重的雾气,贫民区鳞次栉比的建筑投下狰狞的阴影,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吞噬所有步入此地的人。街边积水密布,秽物与垃圾同时堆积在路面,散发恶臭。混乱、无序、肮脏、堕/落,这些词汇是白教堂附近这一整片地区的代名词。
市警中那几个新来的被分摊上了谁都不想干的凌晨巡逻的活。他们手里提着煤油灯,有气无力地巡逻过狭窄肮脏的巷道,在深夜的雾气中大张着嘴打哈欠,黑洞洞的嘴里吐出一团团比雾气更浓的白雾。
“滴答。”
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在水汽中蔓延。年轻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的气息,向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血腥气浓得如同身在屠宰场,入眼刺目的红几乎流淌起来。在昏黄不安的煤油灯光线下,两具被开膛破腹的女尸交叠着躺在冰冷的地面。血液从她们晦暗无光的眼珠上流过,在眼眶蓄满了又落下来。两具流着血泪的女尸睁大着眼睛,瞪着这几个消极怠工的市警。
“杰克……又出现了!”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跑地跑去报告。谁也没有发现,两具女尸早已不是新死的模样,她们的指尖上还有被冷冻过的痕迹,胸腹上的剖痕整齐显然是法医所为,就连流淌的血浆也是其他动物的血伪装而成。
这是佛烈德在威廉的嘱咐下,从停尸房里找来的两具已接受过法医解剖检验、死去多时的女尸。
“即使是死者,让她们成为这次任务的道具已是冒犯,最好不要再破坏她们的身体。找两具已经经过法医解剖的尸体吧。”
威廉在说这句话时低垂着睫毛,浅金色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在血红的眼底落下一片悲悯的阴影。
两桩连续发生的惨案彻底激怒了自卫队。
“市警明明有这么多人,却还是不阻止惨案发生!”
“他们在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监视我们,想要解除我们的武装!”
“市警根本没法解决这些事!”
“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举起武器,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这是我们自己的家园!”
人们怒吼着,呐喊着。
“把市警赶出去!!!”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一嗓子。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被彻底激怒的男人们举起手中的枪,决心向驻守在此地的市警发起进攻。
“放下武器,就地解散!我们不会施行逮捕!”领队的市警大喊,“如若反抗,我们也决不姑息!”
“你们放屁!”粗俗的哩语在人群背后响起,“该解散、该从这里滚出去的人是你们!”
“咔哒咔哒。”
枪支纷纷上膛,但是谁也没有率先妄动。人们在黑暗中对峙着,不安与紧张像病毒一般,顺着密集的人群快速蔓延,传染给每一个人。
“……”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做出下一步动作。这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是僵硬冰冷的泥塑,目眦欲裂,一动不动,如同死去多时。
——“嘭!”
有人开枪了!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枪响,也许是对面,也许是后方,又或者来自头顶上空。有谁受伤了吗?不知道。但是神经绷紧的市民和市警是一群群惊弓之鸟、乌合之众。在听到第一声枪响后,紧接着,无数枪声接连响起,连绵不绝。火光迸射,照亮了头顶的一小片天空。无数子弹的弹壳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开的第一枪。硝烟冲破了堤坝,疯狂呼啸着汹涌而来,淹没了所有人。
战争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