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娜傲慢地抬起下巴,剜他一眼。
达勒姆大学的渠道虽已然打通,但却未必能够做到所以专业学科皆为顶尖水平。总有姑娘需要更尖端的教育,那就需要她们继续模仿前人,以女扮男装的方式获取知识。她若是现在打他们的脸,那以后凡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人,都会被这些学府拒之门外。
所以她忍下了这口气。
毕竟,报复的手段有很多。
被玛蒂娜剜了一眼,阿尔伯特也丝毫不恼,甚至发出一声感叹似的轻笑。
原来今天她二人的一切表演,都是为了逼他谈条件,想从他们这里获利。
真是,不愧是她。
他站起身,向玛蒂娜伸出手:“那么,合作愉快。”
玛蒂娜慢慢伸出手,摆了摆手指。尽管没有说话,但阿尔伯特已经读懂她的眼神。小腹处早已愈合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他俯首,以更低的姿态,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走出MI6大门,在刚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玛蒂娜眉眼忽的一沉:
“警局有他们的内应。”
艾琳抢过玛丽安的活,握住大小姐的手,扶她上马车:“是,我知道。”
她会替她试探出来的。
*
于艾琳·艾德勒而言,完成这样一项任务并非难事。
夜晚时分,她从不属于玛蒂娜小姐的区域范围中路过。由于“开膛手杰克被抓”,曾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阴影不复存在,酒馆又一次被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填满。
“请您放开我。”
酒馆女招待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试图拒绝上前骚扰她的男人。她不敢拒绝得太过明显、坚决,因为她需要工作,不能得罪顾客。她贫穷,生活在温饱线上左右摆动。她在最贫穷的时候也曾用身体换取过钱财和食物,但她不是伎/女。
“装什么呢?你这个biao/子,还挑起顾客来了?”
只要一个女人并非严格的圣女,那她就会被视作荡/妇,进而成为伎/女。而伎/女,没有拒绝的权利。
艾琳将手中的酒瓶砸在醉醺醺的男人头上。玻璃碎了一地,红酒混合着肮脏且臭不可闻的男人的血一同淌下来,在不知生死、瘫如烂泥的男人身下汇作一滩。
酒馆瞬间乱做一团,店主扯着嗓子叫骂起来,其余顾客起哄起来,发现无戏可看,便将被酒精浸麻木的眼神重新淹进即使掺了水也不算清澈的酒水里。女招待仓皇失措,在混乱中小声道谢。
巡警很快前来,将艾琳·艾德勒视作寻衅滋事、过失杀人的男人,将她押入苏格兰场。
这样,也算潜入成功了。
再繁琐牢固的锁在艾琳面前都是形同虚设。她极其轻易地开锁,轻松地推开关押室的门,如同她在家里推开伊丽莎白的书房门那样。她换上市警的制服,对着黑黝黝的窗户上的倒影,双手握住硬挺的衣领抖了抖,竖起来挡住下巴。又抬起单手,扣紧帽子,将帽檐向下盖,遮挡眉眼。
现在,她已经是最普通的苏格兰场小职员了。
她走出关押区域,向办公区域走去。外面喧喧扰扰,一场好戏正在发生,聚光灯下的男主角由远及近,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满脸不愉,与艾琳擦肩而过。
是由雷斯垂德探长带来的名侦探福尔摩斯。
艾琳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那个需要她交予文件的“合适的人”。
她站在楼梯上,从层层叠叠的扶手间隙向下瞥了一眼,目光从福尔摩斯与华生身上掠过,停在正在交流的雷斯垂德与派特森。大侦探似有所觉,抬起头,却并未捕捉到目光来源。他咬着烟头,磨着牙齿,思索今天这局。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冤案,这也是他答应雷斯垂德请求的原因。照现在形势看来,雷斯垂德已经知道冤案证据的所在地点,并决议取得。而他今天扮演的角色,就是能够代替他们揭发真相的[局外者]。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并不好受。
夏洛克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无力感。
四楼,艾琳被格雷格森探员拦下问话。
“伊恩·巴托里吗?”智力不算高且自大的探员念着艾琳编造的假名,轻易放过了这名在他看来并不可疑的警员,“哦,那你工作去吧。”
艾琳与其擦肩而过,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内应……吗?
能够取得证据情报的人职位必定足够高,不可能是普通警员。而若是阿特登处长的亲信,就无需她来完成这件事了。另外,也得排除刚才那名不够聪明的探员。雷斯垂德也显然得排除。他是在明面上请来福尔摩斯的人,而身为内应的那个人,必须隐藏在暗处。且他的关系得和雷斯垂德足够好,知道雷斯垂德的打算,否则莫里亚蒂不会事先知道福尔摩斯这个“合适人选”也会在场。
艾琳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
她轻松地进入藏有所有秘密文书的保险室,翻找起文件。
要潜入这里可谓轻而易举,真正的难点在于要找出那棵“隐藏在森林中的树”。
外部传来动静,是雷斯垂德与福尔摩斯。看来他们也到了这里,与警卫起了争执,希望他们能为她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
……不过这动静也过大了,他们是和阿特登本人打起来了吗?
艾琳抿住嘴。
——找到了!莫里亚蒂要的证据。
还有……
她微笑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几份文件塞入怀中。
反正,就算之后文件丢失的事情被发现了,苏格兰场也不敢声张,最多也只会把账算在雷斯垂德头上。
待艾琳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警局时,派特森刚刚得知雷斯垂德因为与阿特登斗殴而被关押。他叹了口气,想到莫里亚蒂所说的、他们通过交换利益暂时借用的秘密执行者,不免皱起眉。
那人还没出现。
他抬起手,扶了下镜框,刚想从怀中口袋掏出一支烟,却摸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硬物。
!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是他们要找的证据!那人是什么时候将这件东西放进他衣服内侧的,甚至是在他本人都无所察觉的情况下……
能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在短时间内找到证据后全身而退,甚至快速精准判断出了他才是MI6的内应,并且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毫无痕迹地将证据递给他。直到这一切都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这样一个人才,怎么就不属于他们呢?
*
派特森将证据移交给雷斯垂德,雷斯垂德又以“他是在打斗过程中无意间抓到的”这样一个无人能反驳的借口,将证据交给夏洛克。经过大侦探的揭露,阿特登成功下台,苏格兰场的长官由派特森担任。
当然,玛蒂娜并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那位小教授践行交易承诺,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派特森?如何确定的?”
艾琳将她的推断过程简要描述了一番,顿了顿:“其实到这里,我还无法完全确定就是他。但是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哦?”
“他们那个团伙的脸似乎都比较——”艾琳斟酌了一番形容词,“——比较适合给富婆当小白脸。”
玛蒂娜大笑出声。
“为什么需要试探他们的内应?这对我们似乎没有影响。”
“防患于未然。”玛蒂娜只淡淡回复她,并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全,艾琳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经此一役,她们双方都已察觉到对方的策略。如果那群家伙的最终计划是成为“共同的敌人”,那就一定不会允许她的计划如期达成。他们一定会在这之前让她无力登台。
因此,她得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毕竟她的软肋只有一个,也就是她的死穴——卡文迪许公爵。
不过没必要现在就说。
玛蒂娜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
看到艾琳递过来的这几封没有封面的文件,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
艾琳挑起眉毛:“是和苏格兰场前任长官阿特登有以公谋私行贿交易的权贵。他们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由这位极其有本事的前任长官隐瞒了下来。这些交易记录,全在这里。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它们的。”
“真是了不得的收获啊。”玛蒂娜站起来,深情地抚摸光滑空白的文件封面,递给玛丽安,“保存起来。”
女仆自有她保管东西的方式,保证除她以外无人能碰到。
这下,玛蒂娜总算能够空下手来握住艾琳的手了:“你可是我们的大功臣,我亲爱的艾琳。你可以向我索要一件奖励。”
闻言,艾琳单手扶在肩前,对她俯首:“这是我应该做的,无需奖励。”
玛蒂娜没有制止她行礼,只在她行礼完毕后重新握住她的双手:“不,你不应该拒绝奖励。薪水归薪水,奖金归奖金,就像我手下的工人待遇一样。”
这句话让艾琳沉默了一会儿。
她开始想自己需要什么,又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她迫切想要且只有大小姐能为她带来的。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惊慌失措的身影。
她想,她知道她要索取什么了。
“直到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顿了顿,以不同以往的沉定平稳的语调缓缓道来,“一个女人,一旦她并不符合严格意义的圣女标准,她就会被被视作荡/妇,进而被视作伎/女,再进而,所有人都认为她们不是人,她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被侵/犯或是杀害都是她们的浪/荡行为带来的下场,这是她们咎由自取。”
她抬头看了玛蒂娜一眼。那双一向如鬼魂般的眼睛此刻似乎融化了厚厚覆盖的坚冰与积雪,露出底下苍青色的活的气息。
于是艾琳继续道:“可是对于底层的女性而言,她们没有中产阶级的体面,因此过着随意的生活。她们也许为了一丝微薄的快乐就投身于另一个男人,又或许为了一口吃食、一枚先令就出卖自己的身体。同样身处底层的男性,虽然与她们身处同一阶级,且拥有肮脏百倍的生活,却不以为耻,而且无法理解她们,甚至同样高高在上地将她们视作低贱的草芥。这也是……开膛手杰克们的想法。”
“继续。”
玛蒂娜道。
艾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赌了一把:“这也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对吗?”
“你都知道了?比如?”
“比如杜克特其实是你所杀而非同伙灭口,比如安妮·查普曼是你伪造出的案件。”
玛蒂娜颔首:“不错。”她对此毫无悔意,视线直直地扎进艾琳的眼底,“你学会了。”
学会了她曾经对她用过的方法,并反过用在她身上。
“安妮·查普曼死于什么?”
“死于绝望。她自尽后,我利用了她的尸体,玛丽安又在上面做了一些手脚,让你能够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
“后面三具尸体是莫里亚蒂的伪造。”
“是。”
“既然如此,报纸上开膛手杰克的信件为何承认自己杀了尼克尔斯、杜克特和查普曼,并声称是因为痛恨浪/荡之人?”
“因为即便他们不敢再动手,但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依旧需要公开示威,并继续推进计划。何况,媒体看似是在平息民众恐惧,将受害者范围压缩在伎/女与闝客,但这个世界又有谁能不是呢?”
玛蒂娜充满讥讽地冷笑:“闝客自不必说。——什么是伎/女呢?为了生存出卖身体的人?只暂时出卖一次以应急的人算吗?长期多次出卖的人算吗?将此作为职业的人算吗?那么,只有一个顾客的又算是伎/女吗?那这样,不就是妻子吗。贞洁的标准由他们制定,伎/女的标准也由他们评判。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圣女,这个世界就是个大伎/院,因此他们可以肆意践踏、凌虐所有女人。”
艾琳一时语塞。
“……是我太迟钝了。”
玛蒂娜抬起艾琳的脸:“你还年轻。——所以话题绕回来,年轻人,你想向我索取些什么?”
玛蒂娜的手并不温暖。她冰冷,粗糙,坚硬如铁,但却依旧让艾琳感受到了一丝来自长者所给予的温度。
“我想要纪念玛丽·安·尼克尔斯、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施泰德、凯瑟琳·艾道斯、珍·凯利这五人。虽然她们未必全惨死,但她们是板上钉钉的受害者。”
玛蒂娜笑了。
“和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整修后的白教堂明亮整洁,门口守卫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面孔很眼熟。
“这个地方,已经属于我了。”
教堂内部,本该是耶稣的祭坛上却树立着一块碑,上面书写着五名受害者的名字。从前的礼拜堂被改造为纪念室,以玻璃展柜存放着她们生前最后一次使用过的东西,她们生前的衣着,并书写她们的人生。
“玛丽·安·尼克尔斯,由于丈夫出轨,选择离家出走,抛弃丈夫与孩子。她因此备受指责,找不到任何一份所谓体面的工作,多次出入济贫院,最终被杀害。”
“安妮·查普曼,女儿去世,酒瘾缠身,被雇主解雇,流浪街头,在济贫院与男人的家中间来回徘徊数次,在绝望中自尽。”
“伊丽莎白·施泰德,被雇主威逼利诱,因此染上梅毒,被迫出卖自己。她来到英国,试图摆脱过往,却再次被雇主侵/犯,终于无路可走,死于梅毒。”
“凯瑟琳·艾道斯,亲人离世,疾病缠身,未婚先孕,长期被丈夫虐待殴打,因此酗酒成瘾。由于严重酗酒,甚至入狱服刑,家庭成员皆与她切割。那晚她醉酒于街头,猝死。”
“珍·凯利,因为长相与文化水平,成为上流社会的伎/女,却被拐卖。面临人贩子和伎/院的迫害,沦为底层伎/女。穷困潦倒,疾病缠身,无法工作,最终死于伤寒。”
艾琳慢慢念出她们生前的经历。
“如今开膛案成为一桩悬案,无人再能找到开膛手杰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被大肆书写。人们感怀他的血腥残暴,甚至赞扬他杀害伎/女的‘义举’,就连开膛手杰克这个臭名昭著的外号,也会成为褒扬他的匾额。而世人眼中的受害者们,只会永远是被抹黑侮辱的受害者,甚至不再是受害者,而是咎由自取、本就低贱的草芥,她们的死亡成为大快人心的事件,并被反复放大,成为取悦观众的奇观。”
玛蒂娜缓缓道,冷意更盛:“我无法为她们平反,今天不行,也许明天也不行。她们的生前经历依旧不符合受害者的标准,社会依旧在以圣女与荡/妇的二元分法评判所有女性。”
“待到百年之后,一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因为有我们。”
艾琳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玛蒂娜的手,却被玛丽安抢了先。
女仆从身后揽住大小姐的肩膀,将她圈进自己的保护范围,提供心照不宣的依靠。
“你从前那么在意阶级,可没有哪个阶级或是民族之间,能够像性别这样,数千年来长期存在着惨无人道的屠/杀与旷日持久的奴役。如果是阶级或民族之间,这早就是足够震惊世界、被深深铭刻进史书的血海深仇,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被轻易掩盖,被视作理所当然。”
艾琳以为这是玛蒂娜在说话,但是她没有说话。大小姐一直紧闭着嘴唇,眼神死死钉在那块铭刻着五名女性姓名的纪念碑上。
说话的人,是玛丽安。
“所以现在,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的看法是?”
恍惚间,玛蒂娜小姐的面孔与银发金瞳宛若异教女巫的玛丽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开合的嘴也成了同一张,向她的灵魂发出疑问。
艾琳定了定神,看见玛蒂娜站在碑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眸如鬼火,正对着她。
女仆已不知去向。
于是她走到她面前,将手按在心脏处,单膝跪下,俯首向玛蒂娜称臣。
“我已然明白了你的所作所为。我愿意沿着你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成为暗中的那把剑,为她们斩去所有不平,不惜一切代价。”
只听“噌”的一声冷啸,是利刃出鞘的声音。玛蒂娜从手杖中抽出一柄剑,架在艾琳肩上。
她在册封属于她的骑士。
艾琳心中一动:“从今往后,我将真正属于你,玛蒂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