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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娜一天的清晨从处理信件开始。
“大小姐,来自莫里亚蒂伯爵的邀请函。”玛丽安顿了顿,“他邀请你参加下周末于莫里亚蒂府邸举办的茶会。”
“推掉。”大小姐的回复也简洁明了,“这种群发的邀请函别递到我面前。”
“米尔沃顿先生又一次来信询问你关于莫里亚蒂和犯罪卿的事情。”
“烧了。”
“又是米尔沃顿先生,他邀请你晚餐。”
“一起烧了。”
“大小姐,安妮小姐的信。”
“烧……嗯等等,拿来。”
玛丽安将这明显具备厚度的信封递交给玛蒂娜。玛蒂娜推开桌子上堆放的公司文件,给安妮的信和玛丽安即将端来的红茶腾出地方。
这让女仆欲言又止。
玛蒂娜毫不在意,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目光迅速从一行行文字上掠过,她展颜一笑。
自从毕业后就一直待在卡文迪许公司实验室里的安妮终于还是重新戴上“安德烈·卡文迪许”的面具,陪同那些取得学位的女士们前往达勒姆大学。她们已经得到了来自学术新锐莫里亚蒂教授的推荐信,并收到了来自达勒姆大学的面试邀请。
当然,结局也是显而易见,她们通过了。
有女学生,自然也得有女老师。不是普通的教授语言课程、通识课程的老师,也不是管理纪律的老师,而是获得了学术认可、能够通过正常途径升职为教授的讲师。
——“她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达勒姆大学的工作生活,学生们很尊敬她们。”
这些姑娘,将来会在政治、经济、哲学的领域上一展宏图。
——“我去了卡文迪许在达勒姆开设的济贫院以及配套学校了,那里一切正常。对了,我又见到了弗里达,在卡文迪许开设的济贫学校里。”
弗里达曾经因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故而坠河。玛蒂娜既以此事件试探出了莫里亚蒂的犯罪卿身份,又默许了弗里达对曾经恋人的误会,推动了她的分手。
分别时弗里达曾言要报答玛蒂娜,被玛蒂娜以一句调侃拒绝。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她仍然在酒馆和她的姐妹们在一起工作,闲暇之余来到玛蒂娜在达勒姆开设的济贫学校里义务劳动。她没有再恋爱。她的时间已经被济贫学校的女孩子们挤满,曾经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也在女孩们的笑容中渐渐抚平。
这下,她更不愿意离开家乡了。
她那位苏格兰贵族的前男友在身体痊愈后又来找过她,并解释这一切的误会,重新向她表白求婚,被弗里达拒绝了。她不可能离开家乡和他去往苏格兰的,也不可能成为贵族夫人。她是生长在达勒姆荒原的荆棘花,被连根拔去移植进昂贵花盆里只会让她枯萎。
看见前男友那张瘦削了许多的面庞,弗里达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没起什么波澜。她剪短了头发,裹着头巾,穿着长袖长裤的工作服,干净利落地站在达勒姆荒原的风中,平淡地与故人对视:
“我不愿意,卢西恩。不会放弃我的家乡、我的姐妹们,还有这些孩子,更不会放弃我的姓氏。”
对面的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于是弗里达微笑起来:“看来你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不是吗?那就到此为止吧。”
她很庆幸,卢西恩并没有说出一些“你疯了吗,你知道放弃爵位与继承权,成为一个平民,就为了和你在一起,这是多大的牺牲吗”类似的话。否则她一定会回答:“同样都是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你的牺牲并不比我的高贵。”
但万幸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平淡地说了再见。没有遗憾,也没有怨气。因此在她的记忆里,这段让她赔进一个孩子和半条命的失败感情还没有那么难堪,也不配成为她后半生的遗憾与噩梦。
——“当然,我还得向你道喜。”安妮在信中这样写道,“第一批从女子学院并入达勒姆大学并顺利毕业的女孩中,有人向我咨询如何能够受聘于卡文迪许小姐。”
没错,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培养人才是一项很缓慢的工程,玛蒂娜从她十几岁起就开始这项工程,现在从这项工程里收获的效益微乎其微。能获得现成人才,当然是再好不过。她的公司需要更多的人才,为她提高生产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公司在与那些十四小时工作制、雇佣童工、且无任何工人福利的公司的竞争中存活下来。
否则,她就只能不断靠金融投资、地租等传统项目来填公司的资金窟窿了。
当然,更值得庆幸的是,“加入卡文迪许小姐的队伍”这个念头在那些女学生的头脑里生根发芽了。她们不会为身为女性的她们将来无法在化工、物理、数学、天文、政治、经济、哲学等领域占领一席之地而苦恼,不会担心被那些男性强行以婚姻或者“你只是个女人”的舆论等卑劣手段挤出去。在将来,她们只会想到,有卡文迪许小姐在,她们不必担心投身这些“不适合女孩子的学科”后无处可去。
——“最后,安拜托我向你问好,如果你还记得她的话。她在达特姆尔的狩猎场曾为你所救。”
玛蒂娜当然记得她。安,又一个安。在达特姆尔的猎场,敢只身打劫她的强大的小战士,尽管从未骑过马、却能趴在疾驰的马上坚持到最后的勇敢的骑士。
这些女孩子们从猎场上幸存下来后并非无处可去,而是被玛蒂娜收养,就近安置在了德文郡的孤儿院。而安是个例外。在那群孩子中,她是最崇拜玛蒂娜的一个,也是意志最坚定的那个。她提出想报答玛蒂娜,因此玛蒂娜给她的安排也很简单:
去达勒姆上学。
那里是玛蒂娜的触手所新触碰到的领域,她需要一个能起领头作用的孩子,在那一群和她一同上学的孩子中传播来自“卡文迪许小姐的福音”。
玛蒂娜从抽屉里抽出信纸,给安妮回信:
“谢谢,也替我向她们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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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德文郡那边传消息给你。”
玛丽安在玛蒂娜回信时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夹着一张电报。
“有员工举报,有可疑人员在‘卡文迪许公爵’养病的住所周围打探消息,接近负责采买的女仆和花匠。还有负责治疗‘那位’的医生说,在那几日,她的学徒有些不对劲,似乎是有人假冒的。”
“我知道了。”
还能是谁会打探卡文迪许公爵呢?
也许有很多人都想打探卡文迪许公爵现在的情况,看他什么时候死。甚至有不少与她有所接触的人,都怀疑卡文迪许公爵其实早已经死了。
但玛蒂娜很清楚的是,这次的人选只有一个。
毕竟在白教堂那一回合,她和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几乎摆上明面。虽然他们未必知道那次的冲突激化有她的手笔在其中,但从结果导向来看,她并非那种乐于看到矛盾双方合作共赢的类型,而是唯恐天下不乱并从中牟利的人。
她与他们,从一开始就存在利益冲突。他们一直以来的回避,只是因为她太过善于给他们添乱,既无法被杀害,也难以被掌控。
既然如此,也该轮到她来回避一段时间了。
毕竟,她的“命脉”正在他们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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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深夜,大多数人皆已陷入沉睡。伦敦夜晚的雾气厚重冰冷,水汽凝结在窗户外侧,让人难以探知室外的动静。
乌鸦的鸣叫隐约传来,似是被人惊扰。
“今日的茶会,卡文迪许小姐并未前来……”威廉、阿尔伯特与路易斯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在昏暗的室内,只留几盏烛火照明,“倒也不出预料。”
“也许那张邀请函正好为卡文迪许宅邸的壁炉添了燃料。”阿尔伯特调侃道。
“先前有关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情,探听的如何了?路易斯。”
威廉抬起头,转而询问路易斯。
“卡文迪许家族在德文郡的庄园确实在十余年前就重新启用,仆人进出如常。按照负责采买的女仆、以及时常出入庄园的医生所言,的确存在一位病入膏肓、不省人事的‘卡文迪许公爵’,日复一日地卧床养病。花匠也偶尔会看到仆人用轮椅推‘卡文迪许公爵’到花园呼吸新鲜空气。”
路易斯顿了顿,那双与威廉如出一辙的鲜红眼眸中跳跃不定的烛火一闪而过:“但是,‘卡文迪许公爵’真的还是卡文迪许公爵吗?”
“我曾经与卡文迪许公爵有过不少来往。”阿尔伯特额前的碎发在眉眼上方晃动,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凭借这些速写画像,我也难以判断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上一次见卡文迪许公爵还是十余年前,在那个让人不愉快的晚宴上。那时的卡文迪许公爵大约四十岁左右,虽也病弱、苍白、瘦削,但那张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且仪态优雅,气质忧郁。而路易斯带回来的如今“卡文迪许公爵”的速写像,轮椅上坐着的显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具被包裹在人皮里的骷髅,头发花白,眼眶深陷,皮肤干枯,全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佛列德找到机会伪装成‘卡文迪许公爵’专用医师的助理学徒,近距离观察过他。他头发花白,已经看不出原本是否为黑色。但在医师观察瞳孔时,佛列德确认,那双眼睛确实是松石绿色。”
虽然眼珠极其浑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翳,但勉强可以辨认出原先的颜色,这是“卡文迪许公爵”身上唯一可辨认的特征。
——但并不可靠。
松石绿颜色的眼睛虽稀有,但并非只有卡文迪许家族的子嗣才有。
“卡文迪许公爵……他真的还活着吗?”
——“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在烛光未能侵染到的墙角阴影中,倏尔睁开一双眼睛。冷绿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燃烧着碧莹莹的鬼火一般的光,挂在那张苍白模糊的面孔上。她坐在他们的椅子上,脚踝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放松地斜倚着,胳膊支着脑袋。见他们如临大敌地站起来,她冷笑一声,以一种反客为主的姿态,摊开手,示意他们:
“坐。”
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忽然自动亮起,将她与她身后的女仆皆暴露在灯光下。
就像一个鬼故事的环节一样。心怀鬼胎的人们在暗室中密谋,忽然阴影底下生出声音来,正如他们所惧怕的那般,他们所忌惮的充满恶意的女巫终于降临。当宅邸的原主人戒备地询问为何她降临此地时,女巫回答:
“来给你们送一份礼物。”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近。随着她的手臂一起伸出来的,还有数封信件。
“米尔沃顿在调查我们。”威廉快速扫过信件中的内容,抬头对玛蒂娜装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感谢你的提醒,卡文迪许小姐。”
路易斯蹙起眉头,警惕地盯着玛蒂娜:“为什么米尔沃顿会通过你来调查我们?”
玛蒂娜的脚步在原地划了半个圈,背对着路易斯,从阿尔伯特身后绕过,在正要绕过去的时候,她忽然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越过他的肩头与路易斯警惕的目光对上:“不如你问问阿尔伯特?他大概能够感同身受。”
居家的阿尔伯特并不如往常那般将头发全梳向后脑。他的发丝散落在眉眼旁,轻微地随着气流摆动。在碎发阴影下,他气定神闲:
“感谢你的赏识,玛蒂娜。”
路易斯视线微动,缓缓转向无人的地方,局促地抿起嘴。
他就多余问这句。
威廉并不在意这些眼神碰撞的官司。他真实的情绪躲在温和微笑的假面后,看似柔弱得如一朵摇曳的百合,对玛蒂娜微微一笑:“所以,您前来的目的究竟是?”
“我来和你们做一笔交易。”玛蒂娜从阿尔伯特身后绕出来,直面威廉,“既然是我主动上门要求交易,按礼节,总该送一份见面礼。至于交易内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威廉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他们在德文郡打探“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情暴露了,这毋庸置疑。而交易内容……
他们双方都担心对方成为自己达成最终目的的阻碍,这一矛盾已经几乎摆在明面上,捅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是。”
于是他说。
“我不会趁乱激化阶级矛盾以达成目的,不会在阶级矛盾爆发时利用议会与女性权利的话题转移矛盾,不会妨碍你们凭你们自己的行动以达成冲突双方和解的目的。”玛蒂娜上前一步,逼近威廉,“而你们,不许再打探‘卡文迪许公爵’,不许借任何与‘卡文迪许公爵’相关的声音生事——无论是说他活着或是死了,又或是快死了、早就死了——不许、不许妨碍我获得继承权。”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们同意。”威廉说。
他向玛蒂娜伸出手,以示交易达成。玛蒂娜却不接他伸出的手,而是拿出一把匕首。
面目模糊、有着一头异乎常人的银发的女仆从黑暗中走出来,融金般的瞳孔闪烁着贪婪、饥饿、兴奋的光芒。
“阿尔伯特哥哥,路易斯。”威廉明白玛蒂娜要做什么了,“我要和卡文迪许小姐单独谈谈。”
待确认自己的两个兄弟确实离开这间暗室,威廉摊开手:“请。”
玛蒂娜以匕首划破掌心,暗红的血液从她青蓝色的血管中缓缓涌出。威廉与她对面站立,同样划破掌心。两只涌动着鲜血的掌心贴合,血液交融。滴落的血液落在地板上,瞬间被流动的火焰燃烧为充满腥气的蒸汽,与一滩烟灰似的污渍。
威廉感到掌心的伤口被剧烈地灼伤。
“我以我的灵魂起誓,不会违背我们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