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骑了小红马,我又怎么走?”
“这镇上这么大,哪里就没处马肆了。”郭芙说着从茄袋里掏出块银子来,递到杨过眼下道:“诺,你拿去买马。”杨过垂眼打量半晌冷冷道:“我又哪里缺你这块碎银子。”
郭芙看他神色轻蔑,不由得在心中酝出磅礴的恨意,她暗运内力将银子狠狠掷到杨过的胸膛上,只听“噗通”一声,杨过直直倒地。
郭芙花容失色,她连忙跪在杨过身旁晃他胳膊,大叫道:“杨过!杨过!你怎么啦!”他却没应声,郭芙这才发现,那被越女剑伤了的胳膊还没包扎,血水混着脓水结了块,皮肉却还微微外翻。郭芙眼中又有些刺痛,她看杨过潮红的脸与脖颈,试探着摸了摸,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
郭芙颤抖着手撕下内衬的一条干净布料,又跑去小红马侧袋中挑拣了瓶上好的金疮药。只是动手前又犯了难,杨过这衣裳叠穿了好几层,却处处都与伤口粘连在一起,冒然动作,他怕是要受疼。郭芙想了想取下发簪,一边轻轻挑起布料一边观察杨过表情,只见他微微蹙眉,口中呢喃道:“妈妈。”
郭芙暗叹口气,心中懊悔与他置气,此时细琢磨道:“爹爹既然看重他,那他便做不出无故掐死傻姑的事,可若有缘故,他又为何不肯说白?”她出神间,下手便重了些,只听杨过大喊道:“姑姑!姑姑!过儿错了!你在哪!过儿好想你!”郭芙眼眶一酸,轻轻拿发簪刺他完好的肉,自言自语道:“哼,你舍不得烦扰你姑姑,便日日给我寻麻烦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郭芙又跑去外边的井口处探头瞧了瞧,竟意外发现这井并未干涸,她利索地摇上来半桶水提回里屋,又撕下一块内衬放进桶中打湿,给杨过擦起额头来。冰凉的绸布触到滚烫的皮肤,杨过轻轻喘口气,呼吸渐转急促。杨过被烤得口唇干裂,两颊红扑扑的,郭芙凑近瞧他,热气扑面而来。她又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却教人抓准时机紧紧攥住,郭芙呵斥道:“杨过你松开!”
杨过却没有松开,只将冰凉的小手贴在脸颊上蹭着,细细哽咽道:“芙妹,芙妹。”这声音太轻太小,郭芙忙着与钳制她的手斗争,一时没听清,见此情形只得先迁就着他,贴耳过去。杨过得寸进尺,察觉她靠过来,忙将她柔嫩的掌心紧紧抵在脸上。湿漉漉的滚烫触感让郭芙后知后觉到,杨过闭着眼流了许多泪。郭芙心尖被这温度烫到,慌忙抽手,杨过却又断断续续哀泣:“不走,芙妹不走,我也不走,都不走。”
郭芙一时茫然,泪珠却不听劝地从眼眶中偷偷滚落,她抽抽鼻子道:“走哪去?哼!你教我不走我便不走?没得落人耻笑!”她总是哽着一口气,哪怕杨过神志不清也要即刻找补回来。
杨过脑中却似刀绞着疼,混混沌沌闪过一幅幅画面。他疑心有只桃花岛的蝴蝶停在掌心,展着翅膀教他夸赞,杨过一刻也舍不得放开,他将蝴蝶一路捧着上了终南山,可一躺上寒玉床,蝴蝶便冻得发硬,杨过给她点起一盏烛灯,却也无济于事。她颤颤巍巍抖着翅膀要飞出去,杨过不敢拦她,只远远跟着,却在将将分别时忍不住问:“你不走罢?”那只粉蝶却用郭芙的声音恶狠狠答道:“我瞧不上你在姑姑面前缩头缩脑!你不教我走!我偏要走!”
杨过猛地坐起身。晨间的熹微使一切纤毫毕现,空中浮动的细小灰粒在杨过眼前起起落落,上下睫毛被泪渍纠葛在一处,杨过伸手揉揉眼却发现右臂的伤口已被一条棉白布条处理妥当,杨过却不敢抬眼,只轻轻唤道:“郭芙。”
宣化店人烟稀少,此处荒废宅院更是偏僻,周遭安静得可怖,鸟雀呜鸣也是零零落落,自然也没人应声。杨过卸了力气,重重摔躺回地,心道:“那可不错,她自个走了,我也少受几日气。”这样的念头却不能教他轻松多少,他攥紧胸口处的衣料蜷缩起来,又心道:“旁人不爱重我又如何?姑姑却一心一意只盼着我好,待我手刃郭靖黄蓉便去寻姑姑,陪着她在古墓里一辈子也快活,再种些玫瑰茉莉之类的香花,日日给姑姑编花环,要是有两只蝶,我便为姑姑捉起来,绝不教它们冻死。姑姑爱圈养些动物,我便给她搜罗些飞禽走兽,若是她喜爱孩子,我们便生两个娃娃,也教他们习武、斗蛐蛐。”杨过想着竟不由痴了,待他察觉口中咸咸,才反应过来泪又淌进了唇角。
“杨过!你醒啦!”如惊雷贯耳,杨过猛地抬头,便瞧见郭芙换下昨日嫩黄的薄衫,改穿了件绛色的夹袄,此刻正立在那半扇门板处,俏生生地看他。日头还悬在半空,恰巧落于郭芙身后,杨过只觉她被嵌在一只令人食指大动的圆盘中。
郭芙看他眼睛红肿得厉害,新鲜的泪痕又叠在脸上,歪头瘪嘴道:“我当你多了不起,却只会偷摸儿抹泪,哭了整宿还不够么?”杨过不知怎的,现下又不觉着这话刺耳难听,只抹脸道:“我念着我姑姑才哭的。”郭芙哪管他哭甚么,扔给他一套麻织直裾道:“你衣裳都臭了,凑合穿这身罢。”
杨过打眼便知这是旁人穿旧替下来的,他冷脸道:“这衣裳哪来的?”郭芙看他好端端又恼了,气得直喘:“好你个杨过,不识好歹都是说轻了你!爱穿不穿!你瞧我再管你么!”杨过吸口冷气道:“芙妹,我并非嫌弃,只是耽心你教人骗了。”
郭芙眉毛高高扬起,得意道:“这可不是买来的,是旁人送的!”
杨过面色虽未转霁,却放柔声音道:“你莫要哄我,世上哪有男子送女子衣裳的道理?”郭芙听他不信,急忙辩道:“这镇子上连家成衣铺子都没有,这衣裳是位婆婆送我的。她孙子被征去蒙古服徭役,这才多出一身来,你倒挑三拣四的。”杨过听她如此说,心中稍安,又见她怀中捧着一个油纸包,便问道:“你一大早出门,是去寻吃食了?”
郭芙轻轻展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块发黄的笼饼,递给杨过道:“可不是么?这地方古怪得很,但凡能花银钱的地儿,竟没一处开门的。”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眉梢微蹙,似是对这荒僻之地颇有微词。杨过接过笼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不去襄阳么?”
郭芙自觉因己之故,害他中了一剑,以至高热不退,心中歉疚却又不愿低头,于是嘟囔道:“自然是去的。但如今只剩一匹马,你又……你又气力不济,我……我……”杨过又怎会让匹畜生牵制住?只昨夜气急攻心间随便寻了个由头出来,郭芙却深信不疑。
杨过的心教她高高悬起,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杨过垂眸道:“你不必理会我,自去襄阳陪你爹爹妈妈罢。”
郭芙不料他这样讲,气势也再撑不起来,她偷瞧他阴翳的眼睑,轻问道:“你去哪里?”杨过摇摇头道:“我哪也不去。”郭芙惊道:“你就在这?”
杨过又摇头道:“我也不知要去哪里。”郭芙一筹莫展,埋怨道:“都怪你,昨日突然发作,那匹癞马也顾不得跟上。”她又转念一想,豁然开朗道:“兴许它就在附近,你等着罢,我去给你牵来!”她蹦跳着就要去街上寻马,杨过慌忙将人拦下道:“芙妹,你辛苦半晌,先歇歇罢。”
郭芙觉着杨过转醒后倒是人模人样,心中总算畅快许多。杨过瞧她安静下来,终于又问出昨夜夭折的问题:“芙妹,你来这边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