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抽起软枕,指了指道:“枕头底下,我随手抽出来的。”
杨过看她呆呆的模样,心情大好,翻开扉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杨过慢慢诵出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在桃花岛的时日里,黄蓉教习不甚成体系,一日学些治世之道,一日闲散诵读些小诗,他却从未见过这首。
虽然杨过字句分明地读出来,郭芙却更熟悉这首词的曲调,她不由接唱道:“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郭芙声调清越,该词曲又意气风发,两相互和,竟平添些磅礴气势。她唱罢,二人均心潮澎湃。
杨过双臂枕于头下,笑意盈盈地看着郭芙道:“你哪学来的?倒不似寻常吴侬软语的小调,更没有江南的风雅之气。”
郭芙艰难回忆着:“我也记不得,只是脑中混混沌沌有此曲调。”杨过只当她不愿细说,便也不再问,只继续翻下去。
抄记薄薄一本,郭芙耽心他自己一口气看完,忙探身子凑头过来要与他同看,杨过横她一眼,装作冷声冷气道:“你躺好,我念给你听。”
郭芙不与他计较,乖乖钻进被窝。杨过找了处亮堂地方,仔细辨认着字,他放柔声音字字清晰地念给郭芙听。郭芙初时兴致勃勃,只是越听眼皮越沉,杨过念了半册,正读到“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时,郭芙平顺的细弱鼾声传进耳窝。
杨过闻着被褥潮湿的霉味混着郭芙梳头水的桃香味,心中说不出的恬静自在。他不再出声,只轻轻翻着纸页。这书册主人愈往后写,字迹愈工整,竟逐渐显出一些风骨来,翻至尾页,杨过举起书来寻就月光,瞧见上面字迹力透纸背:
贺方回其人疏狂,其词盛丽如游金,尤以六州歌头一首非压卷之作不可。余少时与四娘尤厌此曲后阙,因是去岁未曾抄录。然女真铁蹄横行益都,余眼见山河寥落,民族多艰,何堪“白羽摘雕弓”?彼时西夏恰如此时女真,南北宋廷却安常习故,余等忧心难为人道也,又苦于不得贺方回之才,聊以抄录□□。
絮絮至此,四娘已闻鸡起舞。四娘所习梨花枪法匠气有余而勇猛不足,余深恐此谶语暗合宋廷积弊,遂与四娘徐徐图变。
须臾笳鼓动,余方钝悟词曲后阙。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傯。落尘笼。簿书丛。
武将如云无多用,空怀壮志无处建奇功!黄梁一梦,怎知庄周梦蝶或乎蝶梦庄周?
杨过手腕一抖,书册落地声惊得郭芙翻了个身,人却未转醒。他盯着最后那行字,喃喃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郭芙一夜好眠,醒时却不见杨过,外间隐约有些杂音,于是她推门而出。
只见曦光和煦,杨过拙衣素面,额上汗气腾腾,他右手持一节枯木正向东北方破空而出,顺而屈左膝,内力流转入右腿,仰面侧躺而不倒,听得“铮”的一声,槐木寸寸绽裂,少倾已成两段。
郭芙惊道:“玉箫剑法!”杨过使的这招正是其中的金声玉振。
杨过见她看来,扔掉手中残枝迎上去道:“瞧我比划的怎样?”郭芙沉默着想了想,自己的剑招虽然纯熟却不见得有这样凌厉的气势,于是点了点头道:“我外公倒是喜欢你。”
杨过嬉笑着将脸凑在郭芙眼前道:“可不错,你外公还要收我做徒弟,你日后若是无端端恼我,我便要做你师叔,一辈子压你一头。”
郭芙刚睡醒,正是眼清目明的时候,猛不丁瞧见杨过眼下一片乌青,愣了片刻才呸道:“我外公的徒弟哪有这样好做?更何况……”说着,拖出长长一个尾音,直拖得杨过开始眨巴眼睛才续道:“便是收徒也不会收你这黑眼窝的小贼。”言罢自己便先咯地笑出声来。
杨过摇头晃脑反击:“你倒在这发笑。昨夜小子奉了旨来颂念,谁知郭大小姐听了两阕便倒头酣睡,可我哪里敢停?直念得颠三倒四、口干舌燥、不知晨昏,现下却还要教人讥讽嘲弄,真是没有道理。”
郭芙看他嬉皮笑脸,伸出右拳狠狠捶他肩上道:“又生安白造拿我寻乐子不是?”杨过反应极快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急急接话道:“我可没胡扯,你不体恤我辛苦便罢,还来埋怨我,苦也苦煞了。”
杨过正色起来,郭芙便软了心肠,她羞愧地垂下头道歉:“是我不好,你莫恼我。”杨过眼睛一亮,笑道:“好说,好说。你可记着昨夜那首六州歌头?”
“自然记着。”
杨过指着灶台茅篷遮蔽下的余□□:“你瞧那里有个矮凳,你便坐着唱曲,我舞玉箫剑法给你瞧?”
郭芙不依:“我可不爱唱曲,我也要舞剑!”
杨过装作得了便宜的模样,乐颠颠地朝灶台走去,口中嘟囔着:“黄药师以音律传功,一曲碧海潮生曲令江湖闻风丧胆,我今日便细细琢磨一番,一朝悟道入了桃花岛也算不堕师门威名。”郭芙瞧他真要去做师叔,一辈子压她一头,忙抢上前护住矮凳道:“你哪里有我唱的好?”杨过放了饵,却只钓一个回合鱼便上了钩,他眉眼笑意压都压不住:“那可不错,这精细活还得芙妹来。”
宣化店比邻淮水,日头一蒸难免腾起些湿气,润润的倒不似金戈兵伐之地。四方院狭小,茂盛槐树探进来枝丫四处环绕。槐花谢得早,槐实却结结实实落了一地,微风摇曳着一吹,又是扑簌簌掉下一捧。杨过足尖点地,摘下根透着韧劲的槐木枝,他以“刺”起势,上来便是铮铮铁骨,倒少了几分“玉箫剑法”原本的飘逸俊雅。杨过卸掉内力,槐木枝堪堪承受,只是槐实教罡风一罩,掉得更加欢快。
郭芙初时意兴阑珊,只杨过招式愈出愈快,不一会便虚实不分,难见端倪,郭芙心中惊异,不由得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摸索些诀窍。郭芙自小生于桃花岛,嗓调中天生的朦胧婉转如层层碧波荡开,她唱至“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两句时,杨过使了招“山外清音”,他急退至墙垣,飘忽似仙,体迅飞凫。
郭芙再不肯分心,边唱和着边仔细观察杨过招式中的起承转合。杨过却耳听八方,待下阕将启时他空翻回身,一招“玉漏催银箭”分出无数槐枝虚影,竟径直朝不知何时立在院口的杨婆婆分刺而去。事出突然,郭芙大骇,忙撇下口中的唱词大声喊道:“杨过!你又发甚么癔症!”
杨过闻言不理,仍直直攻去。杨婆婆恍惚中不知惊惧,一动不动只盯着少年热气腾腾的面颊老泪纵横。杨过的槐树枝到底偏过了脖颈,再承受不住力道,化成一滩绿泥。
郭芙噌噌跑来,裙角甚至带出些风声来,她一把推过杨过大声斥责道:“你干么!我就知当日你暗害傻姑不……”
“你们瞧见了那本抄记。”杨婆婆知晓两人脾性,此情此景她实不愿再生波澜,杨过用意她亦一清二楚,于是出言打断小儿女的纷争。
郭芙本就因着杨过蓄意伤人而满怀愧疚,此时又被人揭穿趁机窥私,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土里,她心中痛骂了杨过一轮又不得不赶忙道歉:“杨婆婆,芙儿与哥哥并非有意,只是,只是那书册就在我手边,我……我抽出来便……”
郭芙口舌都打了结,杨过看她眼中蓄泪,脸羞得燥红,心中暗悔冲动,敛衽行礼道:“婆婆见谅,家中长辈武功精妙,我未曾习得精髓便在妹妹面前卖弄,倒是不慎害你受惊。”
杨婆婆笑道:“你这孩子不实心。老婆子虽半截身子入土了也还看得清你使的那门功夫,劲道时机无一不精妙准确,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强托诓语。”这本是试探之举,既然对方不接迷阵,不如坦率相对,杨过也笑道:“小子不过是想见识见识梨花枪法的风采罢了。”
杨婆婆拊掌大乐,牵过两人的手教他们伏在膝头。郭芙还在迷瞪,杨婆婆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哪门子梨花枪法。我瞧你二人出自武学世家,一招一式皆非凡出众,我哪里能指点你们?倒是托你们的福,教我死前又得见些少年韶光。”
郭芙拽住杨过袖子,暗中抻了抻,想教他分说明白。杨过侧目,正待说话,杨婆婆又道:“老婆子本名杨四娘,益都人士。家兄杨国安是个草莽汉子,从来不通文墨,只弓着腰种得两亩田。谁知有日家中来了个大和尚,与家兄甚是投缘,两人促膝长谈,不分白夜。那和尚传授我兄妹二人梨花枪法,又教家兄识文断字,于此月余,我二人感激涕零,决心就此遁入空门,长伴和尚左右。和尚却不以为意,说大势将变,教我二人入世救世。”她苦笑一声:“我们微末荧光,饱腹已是奢望,哪肯接他话茬?”
郭芙当下断定大和尚是当世高人,她问道:“大和尚去哪啦?你哥哥又去哪啦?”
杨四娘知她心急,却仍不缓不急道:“大和尚就此一别终身未见,我哥哥却自那后日日耕读习武,一样不落。我始终不信二人之力能安天下,直至金兵入境,他们强令汉人剃头辫发,征来壮劳力冲锋陷阵,族人死伤无数。我哥哥从行伍中逃了出来,南宋朝廷积弊积弱,不堪倚仗,他便扯旗易帜。当时多有逃役汉人,倒真教他成了事。”
杨过一夜心绪难平,此时此刻倒是知悉结局般宁静。
“你们手中的札记是他生平最后一本。完本次日他便沉尸河底,头也教人砍了行赏去。嘉定七年后,我便再也没了兄长。”她音调平实,听在郭芙与杨过耳中却是惊涛骇浪,声震如雷。
一时无话,还是杨四娘重拾话头,她眼中闪出细碎的光来,道:“芙儿是个好孩子,曲子唱得动听,心也玲珑剔透。”
郭芙不知怎么话头转到她头上,圆睁了眼睛茫然道:“婆婆你不必夸我,到底是我不对在前。”
杨四娘笑睨了眼杨过,徐徐道:“哪里要我赘言,自然有人懂得你好。”
杨过教她打趣,紧张去瞧郭芙,她却只微仰着脸与杨四娘撒娇撒痴,杨过心中一哽,好一会才问道:“婆婆既然身怀武艺,怎么孙子却没学个一招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