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时候他并不会主动迁就别人,但如果是她,好像也无妨。
“你怎么会来杭州?突然对非诉感兴趣了?”封雪剥着莲子,漫不经心发问,打断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
“当然是跟你一样的原因。”赵逸池握着茶杯轻轻转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语气却清晰肯定,仿佛觉得无须解释她也能听懂。
封雪感觉心里好像坠了一个称砣,随着他的回应忽上忽下的。这句话可以解读出很多种意思,他是故意不挑明,要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吗?
“跟我一样可不好。”她叹了一口气,“难道你要做我的竞争对手?没必要吧,我是没得选,你可不是。”
“你怎么就没得选了?”赵逸池轻笑,“我来之前,正好诉讼组的Helen联系我,说有个国际仲裁案的法律适用问题需要研究一下,问我有没有兴趣。”
他眼看着封雪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专注地望向他,像有数不清的星子在闪烁。
“我看了一下案件材料,还涉及到中国法,这就是我的知识盲区了。”赵逸池轻呷一口茶水,“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接这个任务?”
“是个什么案子?”就在两人讨论案件事实和法律关系的间隙,服务员开始上菜,桌子很快摆满了造型精美、热气氤氲的菜品,让人食指大动。
“先吃吧,我一会回去把邮件抄送给你,跟Helen说一下我们的分工。”赵逸池示意封雪动筷,她正要开动,突然想起还没拍照,便把手机递过去。
“麻烦帮我拍几张照片,谢谢哈。”封雪简单指示,“唔,我的人像占画面三分之二,在左下方,大概这样。”
赵逸池猝不及防,手里便被塞了她的手机,细白的手指跟他擦过,触感温软。他按照指令,调整摄像头的角度,屏幕里的封雪已经摆好了姿势,对着镜头浅笑,小臂搭在桌边,又不经意撩一下发丝,像一樽灯光下的美人瓶。
一天奔波下来,她的美带有几分黯淡的倦意,少了顾盼神飞的灵动,却让他想到了一句话。
淡极始知花更艳。
他突然感觉有些不自在起来,不敢去直视镜头里的那双眼眸,凭着感觉快速摁了几下快门,便把手机递过去,“好了,你看看。”
一开始看到赵逸池的生疏样子,封雪就在心里嘀咕,难道他没给女朋友拍过照片?再看他好像闭着眼睛似的拍了几张,她更加气鼓鼓地接过手机,准备无奈接受,先吃饭再说,“谢谢啊,快吃吧!”结果划了几下屏幕,她惊喜发现:“很好看诶,你拍的很不错嘛。”
光线、构图、氛围感都有,简直可以原图直出。她咬着筷子,啧啧称奇,“太好了!哎,我周末打算在杭州玩两天,要不要一起?我们可以……互相帮对方拍照。”
“可以啊,打算去哪玩?”她一定不知道刚刚她的表情多好玩,像一只小松鼠找到了好吃的松果,嘴里吃着排骨,两腮微鼓,不知道掐一把是什么手感。赵逸池低眉一笑,欣然点头,“不过,我们的法律研究怎么办?”
“白天玩,晚上写嘛。”封雪的牛马意识非常自觉地响应,律师边加班边工作太正常了。
聊到旅游,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彻底让自己忽略掉那一点点在杭州重逢后的无所适从。每次跟赵逸池的距离拉近,他的气息就仿佛变得无所不在,而她心猿意马,三魂丢了两魄。封雪几乎是强迫自己进行脱敏训练,试图突破那层界限,比如让他给自己拍照,比如邀请他一起游玩……她感觉自己进步显著,越来越适应这种朋友的身份和状态。
两人吃完又去西湖边上散了步,一路谈天说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晚风微凉,一如他的心绪。明明没有喝酒,赵逸池却有点微醺的感觉,久违的宁静和舒畅让他恍惚。
“赵先生,从您的描述来看,您可能患有较严重的幻想症。”他的心理医生一头银发,灰色的瞳孔里满是担忧,眉头紧皱,表情严肃,而他居然有点想笑。
在他的眼里真实上演过的一切,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惊世骇俗的臆想。他循环往复的前世今生,他光怪陆离的重重噩梦,无人可以佐证。
这一世醒来,自杀的痛苦又夜夜入梦,警车的鸣笛,手铐的反光,还有那个预言般的警示,在他脑海里来回轰炸。他以失眠为由联系了心理咨询师,却疗效甚微。父亲听说后找人介绍了这位业内知名的专家,确实有所不同,他第一次放下心防,试图讲述那个所谓重生系统的存在。
“我死过一次。哦不,准确的说,是两次。每次,都是不同的死法。第一次,是意外。而第二次,是我主动寻死。”
“在我第一次死亡时,开启了一个重生机制,我拥有三次机会……”
他逐渐说不下去。他才明白过来,这里根本没有他的听众。
“……那我们明天见,早上去灵隐寺、法喜寺,然后下山坐公交到曲院风荷,晚上呢就去运河那边逛,路线和攻略我一会微信发你哈。”他送封雪回到房间门口,走廊光线昏黄,鞋子踩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而她的声音清脆爽朗,絮絮叨叨着明天的安排,满是期待。
“我到了。”她拿出卡扫了一下,门打开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过身,笑盈盈地冲他摆手,“拜拜。”
走在她身侧时,由于身高差,他的视角里往往只有她的头顶、挺翘的鼻头和尖尖的下巴。而此刻,她抬着头,眸子里清楚地映出他的倒影。
赵逸池站定,俯视着她的笑颜,竟有一种陌生的冲动。告诉她,问她吧,哪怕她觉得自己是疯子又怎样呢?他不能再一个人呆下去了。
他的心高高悬起,然而话到嘴边,终究只变成了一句:
“晚安,明天见。”点头,微笑,摆手,一切如常。
门关上,光源也随之消失。他仿佛失了魂魄般盯着上面的门牌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走廊里再次传来人声,才转身离开。
我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可迟疑的?他一遍遍反复叩问着自己。
可是,如果一切都只是他的误解,如果……封雪也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呢?那种充满失望、困惑和不理解的眼神。
一种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冷意攫住了他。
比起希望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这样的奢望吧?
就让他再软弱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