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样嘴碎?”
跨入殿门时,萧逸王飒笑一声,警觉瞥向纱帘后的一处拂尘,看清了缄默的沉星,他总这样,不声不响出现在暗处……潜伏在帝王的身后,如影随形。
——一种无法逃脱的监视感令人不寒而栗。
他故意朝着这内务总管颔首,沉星亦微笑着点头。
“你呈递上来的折子朕已经阅过,今年水情还算安稳,只看端午前后情形如何。”
那一袭明黄径直停留在鎏金熏香笼前,自揭笼盖,看到点点猩红的火光,没来由想到了“水深火热”这一词,曾有人教训他说……怎懂得民生疾苦?
宫娥奉来托盘,他挽住袖,亲自拈起一簇沉木香,碾磨进火光里。
“呲啦”一声,鎏金笼霎时冒出一股浓郁的焚香味,萧逸王皱起眉峰,微微咳嗽。
兰烟贞不适时地轻笑一声,接来松棉帕,擦了擦手,仿佛戏弄人十分愉悦。
萧逸王瞧他心情不错,斟酌道:“不知道灵犀怎么样了?臣弟听说自救驾后,她就一直在陛下寝殿静养,连谢郡主启程都无法相送。”
“晚宴后,不如亲自看看,何必来问?”
那块松棉帕丢到地上,跌在金龙靴畔,萧逸王的视线亦一跌,眉头旋即锁得更紧。他又看向一直漠不作声的青女,问了个打紧的事:“不知谁作使君送谢郡主入秀朝?”
浓烈得呛鼻的前调香渐渐过去,那一缕烟变得绵长温软,兰烟贞望著飘浮起来的雾白,漫不经心:“兄长在,自然是兄长去送,谢家还不至于这样绝情。”渺渺淡淡之中,他的嗓音亦飘忽,“散了宴后,会同左相来见朕。”
这话说得古怪……有什么事要散了宴后才好说得?
使团践行宴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恭维奉承的酒水推了又推,连袖子上都染了酒气,萧逸王喝得眉头烦闷,正要起身时,突然瞥到清空的红毯,随即奏起一阵轻快熟悉的小调。
小鼓点迅捷悠扬,鼓槌交击两声,沉重得将他的肩头压下,萧逸王缓缓坐回去,目光倾斜——旋跃上场的荷花袖一挥,薄纱后,一双秀美瞳眸婉转顾盼,在心上撞出涟漪。
搁置在案的手不自觉一颤,碰得杯盏晃洒,一片透亮水色洇在指节上……湿润,微凉,像是某个夏夜冲淋的池水,勾得人恍惚。
独舞的那一道身影婀娜飘逸,迎着丝竹管乐翩翩而旋,裙散似清荷盛开。
在场群臣纷纷鼓掌,萧逸王唇角紧抿,收成一线,暗暗瞥向那一袭刺目明黄——
高台之上,年轻帝王眸光一凛,露出了那日一般的疑惑之色,但是很快就烟消云散。
沉星借倒酒遮挡住底下打量的视线,随即敏锐地认出那一张脸,是那天摔碎了瓷盏的宫娥。
一抹酒水清冽得犹如梨花绽放,兰烟贞唇角微嘲,盯着酒盏之中的溶影,漠漠忖度,这一群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底下那个献舞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若是找,也该找个合适年纪的人来,但是……一张年轻相似的脸又如何?
噙着的那一丝笑意愈发讽刺。
沉星退开身,朝底下一掠——萧逸王虽默默饮酒,但他喝得似有些急,又有些多了。
遥遥相对的席位间,谢长卿眯了眸子,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刻意朝萧逸王一举杯。
这如何挑衅,彼此心照不宣。
萧逸王眉头猛地蹙起,冷笑着咽下一口酒,余光却注意到谢郡主面色寡淡,指尖一直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酒盏,皓白腕上悬着一缕青,很是眼熟。
记得了……那不是灵犀的手镯?
他一拈酒杯,再一细想,是了,今日太后称身体不适,惊吓未定,并不愿出席,不知是故意表达对这门婚事的不满,还是为了……他一垂眸,将酒杯抵到唇畔,仰头饮尽。
恰在这时,左相卫高黎领着群臣恭贺,在高台下,举起酒杯:“祝陛下福祚绵延,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齐声喝唱阔震宫城,退到场外的舞姬盈盈抬眸,看清了这一群文臣武将的英武与澎湃野心。她微微心惊,下意识看向高台之上。
宫灯散辉,那年轻天子逆光伫立,玉白手指轻执酒盏,一幅明黄金织滚绣飞龙,势要力压群臣,雄望四海寰宇。他眉目间寒峻得犀利,唇畔拢着一丝微恹的笑意,倦看天下。
这一刻她慢慢低下头,发觉似乎穿得太单薄,不自主抚上着纱衣的手臂,浑身阴冷。
散席以后,人烟寥落,只剩下善后打扫的宫人。
在清寂宫道上,一簇暖灯照亮,执灯宫娥埋着脸,宫灯华丽的穗子随之跌在地上,一言不发。
那一袭明黄负手而立,眉目温淡。
青女领着献舞的歌姬菡萏过来,兰烟贞微微回身,淡漠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安静地端详了一阵,突然轻声问:“你喜欢什么点心?”
菡萏愣了一下,垂下脸说:“奴婢从不喜欢点心。”
当真?
那一袭明黄轻轻讥笑一声,眸光愈发薄凉,他们真够狠毒的,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时裹来一阵夜风,熏浮烟柳,吹得情思惆怅。
明日十五,今日十四,所以月光那样透彻,弧形圆满得只差一步。兰烟贞眯眸望月,又沉声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
“你为什么进宫?”
“为了养活她们。”
闻言,那一袭明黄突然回眸一笑,她迎上他温醇的笑容,心中震颤,来不及言语,一记手刀猛地将她劈晕。
一双笔直坚韧的手勾住滑软的身体,青女神情从容,却见兰烟贞已慢慢步到了前头水畔,一丛竹枝弯弯,随着明黄的闪烁而曳动。
“真可怜。”
青女跟上去,接着话:“主子,可怜的人比比皆是。”
水中月影荡漾,连一身明黄落进去,也只有摇晃的金影:“你说得在理,朕被人毒杀的时候,没有人来可怜。”
他微微沉了一下语气:“先把她留着,”都说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这一来一往当真有趣,不妨看看谢家还有什么招数……先给他脸色瞧,再给他下马威,“若是就这样将她杀死了,那个人的处境必定危险。”
青女低声说,主子那么在意?
兰烟贞渐渐看清楚水波之中的形容,冽声反问:“你说呢,青女?”
青女垂眉,心想着,恐怕是的,那个人对他来说,是可以付出性命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会考虑她的安危。
她突然出声:“要记录吗?”
“不要,这样就有了把柄,万一哪天冒出个半大孩子来,才叫人头上好看。”
青女下意识看了他头上的帝冠。
兰烟贞瞥着水中倒影,一粼粼的波纹将面容扭动,轻声揶揄:“小姑娘懂这么多?”
“不至于笨成那样。”
他一掀眼帘,瞭望天上那一轮淡白盈月,相思照故人:“是么,机灵一些才好。”
一直以来,他就很喜欢那样机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