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峻下意识抓了一下衣摆,赵老头叹息一声,张桓清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沈队长……变成、变成……”
说了半天,他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无法发声,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说出了下半句话:
“变成异类了……”
“……”诺拉双手抱臂,一言不发,面容近乎称得上森然。
每个猎人只要没死,都会有走到这一步的一天。
短暂的半狂化或许能够控制,但总有一天,人会被心中那头野兽所吞噬,跌入狂化深渊的最深处,转化为污染物,或者更强大的异类。
沈平澜自第一次狂化之后还坚持了那么久,完成了那么多次艰难的战斗,已经很出乎意外了。
这一次空洞内的战斗不止是战斗,还是与近乎自然的层级崩塌伟力作斗争的过程。
为了泯灭那足以杀死所有人的自然力量,沈平澜显然在深渊里下坠了太久,在变成怪物的路上走得太远,他已经彻底回不来了。
芙洛拉仰着头,像座雕塑般在原地凝固了仿佛有千年万年,又突然解冻,猛然迎着怪物往前走了一步。
怪物立即扭过头将目光投向她,也像是惊醒了一般,稍稍俯身,作出了野兽捕食般的动作。
芙洛拉却向它伸出了手,手掌朝前,隐约有光芒自掌中亮起,她开口时,声音中全无疲惫,却有紧张、期待、悲伤……许多情绪:“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们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沈平澜,回来!”
“呼……”听到芙洛拉的声音,怪物又喷出一口热气,猝然一个旋身侧闪,躲过了芙洛拉手掌中发出的光芒。
修长有力的尾部在空中噼啪甩动,众人眼角划过一丝钢铁盔甲上森然的反光,诺拉猛然吼了一声“小心!”,所有人急促退开,下一瞬轰然一声,怪物在原本人群的中央落地!
“嗷呜——!”
怪物仰起头,发出一声类似狮吼的咆哮,猛然一个甩头,爱德华的脑袋“咚”地甩飞到了一边。它面对人们,咧开嘴,露出森然利齿。
诺拉冷声喊了一句:“狗日的沈平澜,你赶紧给我们清醒过来!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她的一声怒吼惊醒了所有人,众人纷纷向中间的怪物喊道:
“沈队,醒醒!”
“队长,我们都相信你可以回来,清醒过来!”
杰克站在人群中,听着众人近乎嘶吼的声音,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衣服内侧的某个口袋,但手指在触碰到口袋里的相机时顿住了。
“……如果遇到了‘最强猎人’或者别的东域猎人狂化的姿态,就拍摄下来……”
某个人的嘱咐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但回荡的动静很轻微,就像一粒小石子落入大海,些许涟漪激起又消散。
反倒是另一个记忆中的场景更鲜明地显现出来,刹那占领了整片大海:
怪物围绕在急速下坠的他周围,却有一抹刀光闪过,带领他冲出了深渊。
沈平澜当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不知为何在杰克脑海中越发鲜明。
“……”他的手最终收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朝怪物怒吼了一声,“你他娘的快醒过来,我们都在等你呢!”
“吼……”
怪物在众人的喊声中摇晃了一下脑袋,利爪在地上刨动不止,烦躁地向前猛扑一步,像是要进攻,但又猛然顿住。
沈平澜此时只觉自己浮动在一片混沌的汪洋当中,但意识又莫名地无比清晰。
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外界的一切,那些人类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他们对自己呼喊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入耳畔,但又没什么起伏地在脑海里消散了。
不,也不是没有起伏。
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有某种急促的冲动,又像是有一些热烈的情感,正在他心中疯狂地撕裂绽放,把他的大脑撕成两半。
一半在呼唤他将面前这些吵吵嚷嚷的小虫般的人类全掀到一边,从这片隐隐限制他的空间离开,挣脱一身枷锁,冲向无限无垠的世界。
另一半不像是念头或者情感,更像是一根冰做的立柱,不为所动、无声无言地屹立在他心灵中央,将他的动作、他的念想、他的情感通通锁住。
他不能、他不能……
“平澜,你必须清醒过来!”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他认得的,是他的朋友芙洛拉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曾经听过的一切芙洛拉的声音还要高亢百倍,“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你吗?我、赛……暗洞,你在协会的所有朋友,你认识的所有人,大家都在等你回来!你不能结束在这里,沈平澜!”
一声呼喊吊起了心脏一次无比漫长的跳动。
像有一道白光穿透了幽暗的迷雾,沈平澜因芙洛拉这句话里的一些词汇而倏地紧缩瞳孔。
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不能……
模模糊糊的,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回忆的碎片自海底浮了起来,但都被海水浸湿成了一团,沈平澜看了几眼,没有认出来什么,但总觉得他的确应该“回去”,因为有人在等他。
有人相信他。
但与这分明悟一同升起的,是越发难耐的嘶吼、奔跑、杀戮,冲向自由的冲动。
他看着那些回忆,突然就想把回忆里的所有人都用嘴巴咬住,翻动,将他们撕碎。
把他最爱的人完全吞下去,和他自己的骨血混为一体。
——他回不去了。
一个无比清楚的念头划过脑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在深渊中也无比坚定的意志。
因为他明确知道一旦他“回不去”,他的刀会做些什么。他不害怕死亡,但此刻他为自己意识到必将给活人留下遗憾与悲伤而痛苦无比。
无法描述的糅杂的情绪间,怪物猛然仰起身,掀起了大片风浪!
猎人们连连后退,他们在同一时刻,听到了长刀的鸣响——
“队长的刀——!”戴晟产生了某种预感,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预感究竟是什么,话语就已经脱口而出。
诺拉神色猝然一变,似是想到了猎人协会里某些技艺,猛然扭头看向旁边的赵老头。
狂风中央,幽火摇曳间传出了一声比一声响亮的铿锵刀鸣,赵老头仰头望向刀鸣声传来的方向,脱下眼镜,苍老眼瞳中映出雪亮刀光破开幽火的场景。
老人叹息道:“是适应性重铸,接受了这种锻造的猎人武器,将在其主人彻底变作怪物的刹那启动,杀死它那已然回不来的主人,这是猎人协会为狂化过且实力强大的猎人准备的标准程序。”
猎人协会的大部分手段已经杀不死那些变成怪物的强大猎人,但猎人自己的武器可以。
诺拉怒骂道:“该死,所有人后退——”
“队长!”
“沈平澜!”
戴晟与芙洛拉呼喊着想要上前,却被诺拉一把拦下。
众人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怪物从幽火中一跃而出。
“呜——”
怪物仰天发出一声咆哮,身上的钢铁盔甲流水似地退回右臂,又在右臂末端重新化作一把刀,一把宽厚且极长的,专为狩猎怪物而打造的锯齿长刀!
长刀猛然颤动一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啸鸣,一寸一寸地,强行带动其主人的右臂,往主人的脖颈扑去!
怪物本能的求生欲与长刀被赋予的使命彼此碰撞,长刀向外迸发出一圈一圈汹涌的气爆,将大地层层掀起,猎人们不得不一步步后退。
眼见长刀的锯齿,终于搭上了怪物颈部深灰的皮毛。
“吼……”怪物咧开嘴,右臂的颤动愈发剧烈,它的本能在驱动它求生。
就在此刻,猎人们的呼喊,刀锋掀起的风浪,地上掀飞的石块……一切都仿佛定格了一刹那。
“——镇压!”
伴随着一声如歌似泣,既优美如天籁又恐怖如地狱的低吼,一只马蹄从天而降,重重踏在了沈平澜的长刀刀面之上!
“零号异类!”戴晟愕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