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宜年,你要不要跟我去帝都。”
---
黏腻的晚夏日光,像放久了略微返潮的麦芽糖,毫无诚意地贴在江南小城的窗玻璃上。
已经是八月底,暑气却依旧顽固,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拒绝体面退场。
房间里倒是被空调切割出了一片凉爽干燥的领地。窗帘拉着一半,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光线,也恰好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界限。
界限之内,书桌前,薛宜年坐着,姿态算得上标准——背挺直,肩放松,手肘以一个舒适的角度搁在桌面上玩着游戏。
屏幕上是像素风格的游戏画面,一个戴着草帽的像素小人正扛着锄头,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一格一格地给作物浇水。
今天是秋季的第三天,收获的季节,也是钱包和肝一起经受考验的季节。
薛宜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屏幕,眼神专注,仿佛在审阅一份极其重要的财务报表。
他左手搁在键盘的上,右手握着鼠标,偶尔精准地点击一下,将刚收取的宝石南瓜拖进出货箱。
“……一百五十个,勉强及格。”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轻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调出菜单,开始计算明天购买稀有种子的资金缺口。
虚拟世界规律分明,一分耕耘大概能换来零点八到一点二分收获,波动虽有,大体可控。这很符合薛宜年的喜好。现实生活里的变量就太多了,比如八月底还没结束的夏天,比如……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那里码放着一叠整理好的文件和通知书,包括A大那份没什么惊喜的录取通知。书桌的另一角,几本书也叠放整齐,是他准备带去帝都,用来打发时间的。
打发掉学业要求之外的,可能过于漫长和无聊的时间。
---
“咚——”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计算。房门没关严,被一股外力粗暴地推开了,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小半。紧接着,一个带着室外燥热气息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房间里唯一一张床。
“年年——!热死了——!!”
顾纶,大型挂件,兼麻烦制造机,此刻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大”字型姿势瘫在薛宜年的床上,四肢舒展,脸埋在相对凉爽的被单里,发出夸张的、带着拖长尾音的抱怨。
薛宜年眼皮都没抬,操纵着游戏里的小人跑进鸡舍收鸡蛋。“嗯。” 他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惜字如金。
“有没有冰镇绿豆汤?或者西瓜?命都要没了……” 顾纶在床上蠕动了一下,试图用声音博取一点同情分。
“没了,” 薛宜年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屏幕上短暂挪开,落在那颗埋在被子里的脑袋上,“中午都吃完了。冰箱里只有冰棒,自己拿。”
顾纶发出一声类似小狗呜咽的鼻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头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跑了出去。
很快,他又拿着一个啃得只剩一半、还冒着寒气的冰棒回来了,一边嘶嘶抽着冷气,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又是绿豆冰棒……你就不能多备点别的吗?”
“绿豆解暑。” 薛宜年言简意赅,将刚做好的几块奶酪也扔进了出货箱。一天的农活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是去矿洞碰碰运气,还是去和村民搞好社交关系?这是个问题。
顾纶三两口啃完了冰棒,把果核精准地扔进垃圾桶,然后又黏黏糊糊地凑到薛宜年身边,下巴搁在他的椅背上,看着屏幕里那个像素小人。
他像只精力旺盛的幼犬,黏人,带着点不自知的霸道。
他会理所当然地占据薛宜年的时间,会对外来的邀约表示不满,会用各种理由让薛宜年留在他身边。
薛宜年大多时候是纵容的。
“下周……就真要走了啊……”
来了,今日份的固定焦虑。薛宜年心想。自从帝都那边的消息传来,顾纶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堪比游戏里的存档提示。
他依旧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机票订了,还能不去?”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 顾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一点……别的什么。
薛宜年对朋友的情绪有着近乎小动物般的直觉,他能感觉到顾纶这次的抵触,比以往任何一次提到“回帝都”都要强烈。
他对帝都的印象只停留在顾纶对他说过的一些片面印象。
庄重,沉默,鲜少的人情味。
顾纶大概是把这里,把他,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安全区。现在要被迫离开安全区,回到那个让他不安的源头,焦虑是必然的。
“帝都又不是龙潭虎穴,” 薛宜年操纵着小人走进矿洞,一边躲避着史莱姆的攻击,一边分神回话,“再说了,” 他顿了顿,敲碎一块铜矿石,“不是还有我么。”
顾纶没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更用力了些,像是在寻求某种支撑。
薛宜年没再开口。安慰人的话他说得一向不太好,也没那个习惯。他更倾向于用行动表示——比如现在,决定陪顾纶一起去帝都。
这个决定下得不算艰难。顾纶母亲在电话里语气恳切,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请求,希望他能陪着顾纶,让他情绪稳定些。
再加上顾纶本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用眼神控诉“你要是不去我就死给你看”……薛宜年评估了一下拒绝的麻烦程度和答应的麻烦程度,最终选择了后者。
反正A大的录取通知书也拿到了,去帝都上学,换个环境,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帝都听起来……人多,干燥,规矩也多,大概没有自家楼下那碗小馄饨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