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枝受宠若惊,见面前之人气度不凡,是个长相谨慎的矮个男子,可又听是林如海所托,绿枝的声调不由有些古怪,低声问道:“如何司马大人大驾光临寒舍?”
屋里的何皎皎听见司马恪的名讳,心下一惊,忙穿戴齐整,掀帘请进。
司马恪却并没进来坐坐的意图,绿枝搬了把杌子,司马恪坐了,见何皎皎露面,便笑道:“闻得林大人对何娘子一片深情厚意,何娘子又何必倨傲无礼,闹得是人尽皆知、鸡犬不宁,倒显得何娘子心胸狭隘,是个不容人的妒妇。”
他头稍往后仰着,由于坐的角度,他的眼镜片反射着光亮,似是叹息,从何皎皎的方向来看,只看到两个空圆盘,并不能看到眼睛。
司马恪冷笑道:“我是真看不过去,天下竟有如此厚颜的女子,口口声声不愿为妾,真是有辱何娘子才情俱佳的令名。倘要做久长夫妻,那么即使如海有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不可认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之心,如海岂不真心爱你?今后他也会升官晋爵,飞黄腾达,那时你也不同凡俗了。”
更让何皎皎感到有些可怕的,是他那张嘴里流泻的声音,她几乎一个词也分辨不出来。
司马恪自以为这番话说得高明,便得意忘形,信口开河,何皎皎扫了他一眼,他抬起头,眼镜向何皎皎的方向,带有敌意地反了一下光。
何皎皎本就身体不好,早年落了病根,用汤药续命,听林如海退婚另娶,不免病情加重,她站了一会儿便腰酸,撑着桌边,才勉强支住身子。
绿枝连忙来搀扶,不甘心地瞪了司马恪一眼,何皎皎微微一笑道:“据我所知,琼林宴刚开完没多久,进士们须得陛见完官家,才能正式授予官职,一日未得实职,就一日不得算是真正的官身,既不算官身,又何来的林大人!”
“当日他一事无成,身微名贱,要我耐心等待他发迹,我自谓毫无痛苦,问心无愧。但倘要我忍受他的薄幸,静候他的改悔,则日月悠长,希望渺茫,却是我所最感痛苦的!”她的语气十分强硬。
明月何皎皎。
司马恪愣了一回,又冷冷道:“何娘子知书达理,岂不知那毛诗《小星》有注,班姑《女诫》有云。”
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
何皎皎想了一番,嘲笑道:“我才学浅薄,竟不明白《小星》是这般解释,也不明白《诗序》又是何人所著,不知司马大人是否有些许高见,还望指点一二。叹我纵是多背了几本书,却不能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不过磋磨光阴,倒不如不读书的好。况且这些知识,司马大人竟比我一介女流还明白的很,除非内心喜爱至极,否则焉能如此?我还真望佛祖菩萨能保佑大人将来能托生个女儿身,再不要为男子,在男子中不能拔得头筹,将来做一个女中状元,也不枉费了一身的才学。”一面说,一面双手合十,作出虔诚拜佛的样子。
绿枝听的胆颤心惊,但何皎皎自认无牵无挂,因而并不感到恐惧。
司马恪怒不可遏,却仍保持着谦谦君子模样,吃惊道:“如海才思敏捷,又是今科进士,你能得他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又何必痴心妄想?如海不和你计较,那是念在你们旧日的情分上,何娘子要明白,像贾氏那样的名门千金,才应当是如海的良配,何娘子要懂得分寸。”
何皎皎冷笑了一声,听这话太没道理,故而并不生气,反感到可笑,问道:“你且说,是什么分寸?”
“人贵自知,各安天命。”
她感到手掌传来阵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掐出了血痕。
明月何皎皎。
“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可以做妾!我们夏家,纵然不比贾家,也不是让女儿家做妾的。”她喃喃道。
我等并无奢望,尚且不能找到称心之人,何况你们要求极高,究竟怎样的女子才及合格呢?
司马恪听到这话,正中心意,面上的笑容带了一丝怜悯,冷笑道:“那霍小玉乃亲王之女,从良之后不是也身居侧室么?”
“霍小玉对付的是那些弱女子,狭隘懦弱,不配得到幸福!”
何皎皎忽然瘫倒在地上,她从小被拐,十四岁才被捡回来,绿枝惊叫一声,忙去搀扶,随后怒视着司马恪,咬牙道:“拿文人编的故事津津乐道,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以佳人自许,大人依奴婢看来是巴不得将自家女眷也变成虽死不死索命的冤魂?哪里是受好友之托!”
司马恪并不理睬,仍对何皎皎道:“何娘子,不……夏娘子,你虽自视颇高,可你明知自己是贱籍出身,就更应该思过常勉,贤良淑慎,怎能还口口声声不甘为妾?”
“我何过之有?”
思绪拉回现实,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似是要抚平所有的伤疤,何皎皎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人生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般相处该多美好,如今轻易地变了心,却反说有情人间就是容易变心的。
十三年前的事情仍历历在目,何皎皎心内叹道:“我如何不知,司马老爷当日这么说,不过为了激怒我,我太了解林海了。他知道我受不了降妻为妾的侮辱,定会拂袖而去,那时贾敏不知我的存在,想着护我平安,让我生气,让我离开扬州,是为了保护我。可我不愿意离开你,所以只能……做了你的妾室。”
何皎皎不知自己还能去哪,夏家不会接受一个名节受辱的女儿,她的事迹会传遍大江南北,无数人会来看她的笑话,她若离开,不会得到林如海的一枚铜钱,唯有出家的命运。
不甘心。
时间残酷而公平,像水波一样,载着她那仅靠忍耐铸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她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妄想使她屈服,绝对不可能。
生活是那样美好啊。
她要活过贾敏,她要活过林如海,她要比他们过得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