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上来的首句话让他着实一惊,之前骚动着的心仿若被泼冷水般抚平。如果他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五年级孩童的灵魂,那么小姑娘坐在这里的第一瞬间他会纳闷,而不是用二十多岁,已经看遍甚至经历过被告白的灵魂来自作多情地揣度。起初他还暗自惊喜,原来自己在五年级也是有姑娘喜欢的,现在看来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人家纯属找他打仗的。
这个姑娘叫宋寄梅,原本她的成绩总是位于班级前三,说准确一点儿那就是第一。本来这次期中考试之后,她的父母答应她若是再考第一就会奖励她一部手机,现在倒好,不仅名列第二,甚至总分还被麦望安甩出二十多分。
上一世,以麦望安平凡的成绩是无法能入得了她的眼的,这一次多亏他还有着之前的记忆,这才得到了原本属于班里第一名的赏识。
小姑娘攒眉蹙额地看着他,满脸幽怨。
麦望安有点儿心虚,转过头去不看她,心底都要冒出赶快再次成长到二十几岁,亲自给小姑娘买一块手机去赔罪的想法了。
“对不起啊。”事已至此,麦望安表态。
“不需要,”宋寄梅冷哼一声,“这次我先把第一让给你,下一次我再争回来。麦望安,你敢不敢和我一决高下,看看谁的成绩更高?”
麦望安:“……随便你。”
宋寄梅只当他是应战了:“好,我们就这样定了,期末考试我一定会超过你的。还有我和你同桌不仅是因为这个,你能一下子考这么高一定是得到什么学习秘诀了,教教我呗。”
小姑娘很热情,话很密,从坐下到现在一直在追着麦望安找话聊,而麦望安很是恐惧这种性格的人,煎熬的内心又无法诉说,只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局促地道:“没秘诀,就是最近闲来无事多复习了几次。你要是哪里弄不明白的话,可以来找我,我们一起探讨。”
“你说的啊,到时候可别不教我。”
“好,”麦望安佯装很忙,“我说的。”
与宋寄梅聊完,换座位的事情就要接近尾声。麦望安看见他的前同桌就在斜方,没有想象中的郁郁不乐,反倒是有个女性同桌,两人看起来关系很不错,此时正闹得不亦乐乎。
“好了,剩下的位置就是你们的了。”
麦望安朝后看去,路将宁正巧走过。在沈从意坐进去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他坐的依旧是原来的位置。麦望安放眼望去,班里只有他和路将宁没换位置。
“好,这就是你们的新位置,如果以后没有特别需要,我们就按照这个位次来坐。班长记得在课余写一份座次表,粘贴在讲桌上。”
下课后,同学们如同蚂蚁搬家,来来回回收拾属于自己的物品,有甚者直接搬动桌椅。
麦望安在帮宋寄梅抬桌子后,发现邻桌的路将宁已消失不见,环顾四周也不曾见过他的身影。这倒是苦了沈从意,不仅要帮路将宁的前同桌收拾物品,还要做苦力挪动桌椅,最后好不容易收拾干净,还没歇息上课铃就响了。
路将宁是在上课两分钟后进班的,对此语文老师视若无睹,仅摆摆手就让他回去了。
他沿着过道走来时,麦望安分了心,视线自然地移到他的脸上。两人对视一刹,麦望安见他轻飘飘地错开,还没来得及多想,作为新同桌的宋寄梅立即肘击他,让他认真听课。
麦望安重新看向黑板。
有一个爱学习的同桌是一种什么体验,麦望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是现在让他仔细想来,他怕是也不会依据宋寄梅作答。早先就听闻班级第一是学习疯子,他没甚在意,现在学习疯子在自己身旁,他才知道这人有多疯。
五年级的一个小朋友,上课下课手中永远不离书,老师讲过的知识点必须要理解并会应用才肯善罢甘休。在不懂的地方,那必然要秉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去对待一件问题,因为问题而耽误别人的课余时间那是常有的事情。
现在,被耽误的这个人固定了。
麦望安撑着脑门,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低头验算着过程,脑子里飞速想着该如何解脱。
由于宋寄梅总爱在课下喊他,沈从意也已经习惯这种迹象,偶尔会一同听讲,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像路将宁从前的女同桌一般,静悄悄地看书写字,或发呆。
突然,麦望安直起身:“我要上厕所。”
宋寄梅头也没抬:“你上节课刚去了。”
麦望安咬牙切齿道:“我尿频尿急。”
女生不乐意地瞅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验算着剩下的过程:“等我把这个结果算出来。”
“快上课了……”麦望安看向钟表,狠心做出一个决定,便如旋风般倏然离开这里。
“麦望安——”独留宋寄梅在班里喊道。
从虎口脱离的麦望安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楼梯口,确认宋寄梅没有追出,这才站在窗台边缘向外眺望。作为教学楼的高层,一眼望穿北面成片相连的居民平房,向下看去,六年级学生所处的瓦房工整地排列着,学生们还在嬉闹。
忽然间,从那群孩子当中,麦望安看见正往回赶的熟人。他很确定那人就是路将宁,因为他今日穿的棉衣属实显眼,全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像他那样靓丽的亮紫色长棉衣。
果然,在楼梯口等待一会儿,麦望安就和沾着一身寒气的路将宁在楼梯上相互对视了。
路将宁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不过赶在他要抬腿离开前,麦望安及时掣肘阻断他:“这么冷的天,你也要每天去后园看望无常吗?”
“流浪猫都害怕冬天,”路将宁看他的眼神好像在责备他不懂得关爱,“如果你不能常去看望它,保证它不受寒,它或许会死掉。”
麦望安不是不懂,相反他都知道。以前大学时期,在冬季,学校内的猫咪都会在阳光充足时抱团取暖,像刮风阴天这样的天气便不知所踪,大概会躲到某个木匣子里避风。但小学里,据他所知的流浪猫似乎只有无常一只,它无法做到从同伴身体上汲取热量,学校里也没有让他遮风挡雨的地方,有的只是后园草垛。
他很喜欢无常,否则也不会让路将宁贿赂无常接受他。路将宁投来的目光就像是质疑他对无常的爱意,他必须要解释清楚,以至于越想越是爱意泛滥,最终提出一个小要求。
“可以把无常寄养在我阿嫲家,”不想让路将宁误以为他要把无常占有,他急忙给出补充,“不是一年四季,暖和了就再搬回来。”
“它认生。”路将宁提醒。
认生的猫多少都具备攻击性,且无常是一只流浪猫,若是被它抓伤,免不了住院打针。
“没事儿,”对饲养无常,麦望安可谓是信心满满,咬一咬牙就答应下来了,“我家离着学校不远的,你可以以后常来我家的啊。”
这大概是个不错的办法,路将宁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下来。不过不是现在搬,以他的意思是等无常对麦望安稍加熟悉之后再做决定。
麦望安自然是理解。
“今年寒流会晚一点儿,有时间跟着我去后园看一看无常,给它多带点儿零食。”路将宁把棉衣拉开,露出里面的纯绿色校服,又漫不经心地抬臂瞄了眼手表,“你有时间吗?”
麦望安暗笑他这身怪异的配色,忽地从话中回神,这才想到自己是以上厕所的借口才从班里逃出来的。从离开到现在,过去的时间足矣让他上五次厕所,他要是现在回去,指不定要被宋寄梅指鼻子痛骂,从而剥夺他上厕所的权利。单是想一想都要觉得心惊胆颤了。
这边许久未言,路将宁盯他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轻蔑:“你做事能硬气一点儿吗?还是说你是皇帝呢?既要又要。如果你不能从宋寄梅那里脱身,那无常你就不要想了,否则你就要跟宋寄梅说清楚。好的事情不可能全都给你。”
他说完,铃声骤然响起,麦望安来不及给他合理的回复,眼睁睁见他提前爬上了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教室,麦望安揣着忐忑的心坐在位置上。翻书的过程中,他的余光一直在注意宋寄梅,那姑娘其实从他进门就没理他,一直低头奋笔疾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刚松一口气,宋寄梅就把本子拍在他的桌面上,傲声傲气地说:“我算出来了。”
麦望安从上到下检查过,没有一处出现错误,证明这姑娘将此类知识运用得得心应手。
“挺好的,你很聪明。”麦望安这样说。
“这还用你说?”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懂得做人要谦虚,麦望安无言以对,就又听见她低声提示,“你少跟路将宁玩儿在一起,要不然像你这样的好学生,迟早要被他给带坏的。”
突然间,不知怎么的,麦望安从她身上就见到了母亲的影子。
从前他是路将宁的时候,成绩不优秀,但也绝不落后,母亲总是在他耳边强调,不许和调皮捣蛋的孩子交朋友。当然,调皮捣蛋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就是不学无术的孩子,是成绩差,能够以一己之力拉低班级平均分的差生。
受她话的影响,麦望安拒绝与这样的学生来往,而是努力去找比自己学习好的。可突然有一天他想到,对于学习好的学生而言,像他这样落后于人家的学生不也等同于差生吗?
这个观念一旦形成,由此他就陷入两难的境地——优秀的人他融入不了,拙劣的人他又看不上,和他同等成绩的又实在不好找。长此以往他便孤身只影,性格也就越来越内向。
直到大学,他看见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校园中,也听闻各种“好学生”的见死不救,以及“坏学生”的见义勇为。至此之后,他知道判断一个人不能单凭一份成绩,所谓日久见人心,要与他接触,要去亲眼目睹,才能算数。
所以,面对宋寄梅的说理,他不敢苟同地微笑着摇头:“不是的,在成绩方面,路将宁确实有待苛责,但是不能以此来否认他的整个人。我能否被带坏取决于我,不在于他。如果我自身没有任何判断力,盲目地跟他娱乐,或是胡作非为,那么这就是我的问题,他是我的主观选择,仅此而已。他这个人,跟我能否变坏大概有关系,但关系不大。”
“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就会是一个把别人带坏的坏人呢?你怎么又知道一个学习好的学生就不会把另一个人领到弯沟里去呢?”麦望安笑道,“有时候我们还是不要用成绩去评判一个人了,成绩只是判断一个人在学习方面是好是坏的工具。要想看这个人到底如何,就要试着先接触他,着眼在他的为人处世方面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
宋寄梅听得瞠目结舌,而后眼睛里迸射出强烈的喜色,她对此感到意料之外:“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唉,而且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好自信啊,你平时畏畏缩缩的,可不是这样子。”
这话听得可真叫人觉得讨厌,麦望安想。
诚然,小姑娘觉得麦望安的话不错,但人家不愧是班级第一,年级前几,在讨论这一方面也有自己独特又让人佩服的思想。
“你的话值得肯定,但也有让我去反驳的地方。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你最前面的话有点儿像我姐姐在不久前告诉我的一个词语,叫做受害者有罪论。我不知道拿它来形容你说的话贴不贴切,但总觉得你有那么点儿的绝对。”
老师姗姗来迟,麦望安的视线随着他站上讲台,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刚才自己所说的一番话。他想宋寄梅说得也没错:“嗯,水不能装得太满,话不能说得绝对,但无论如何,一个人提升自己的判断力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那还是要好好学习呀。”宋寄梅耸肩。
麦望安见老师已经戴上麦克风,于是压低声音,趴在桌面上:“那我以后可以教路将宁好好学习,你能不能给我点儿课余时间啊?”
宋寄梅斜睨他一眼:“我才不信你能劝动他学习呢,他这个人根本就不想学。”
小姑娘的话间接地否定了他的能力,让麦望安因期中考试荣获第一而找回的勇气瞬间泄露一部分,他正色直言:“你要不要打赌?”
——
赌是打成了,麦望安也被老师教训一顿。
他打赌的样子实在是嚣张,整个人神气十足地挺直身板,颇有些居高临下。从讲台上向下看去,十分神似他态度倨傲地欺负女同学。
还是宋寄梅帮他一把,这才让自己的人设没有崩塌,同时立下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