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个冷冬,寒假里飘了几场雪,风也不小,每到夜里总会如狼兽一半呼啸,吹得门摇窗响,院子里的老棚子也发出诡异刺耳的叫声。风一大,天线信号就不好,老式的胖肚子电视上的节目时不时地出现黑白条纹,麦望安抱着无常,舔着嘴唇,看着阿嫲熬山楂。
从上次母亲制作出的山楂糕被一扫而空后,阿嫲跟着习得这番手艺,尤爱研究山楂制品。早些时候,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熬过一罐山楂酱,味道酸酸甜甜,偶尔嘴馋就拿两片土司面包抹上,可惜麦望安不喜欢这种辅助性食物,只有阿嫲一人享用,又因为天热,时间没过多久,即使冷藏在冰箱里,味道也不如之前新鲜。白白地浪费了山楂不说,阿嫲在扔掉前还中了招,食物中毒,待在诊所吊了三天的药瓶,此后就再也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了。
现在入了冬,除了喝一口暖和的热汤让人舒适外,吃一碗热热的山楂罐头也不错。
这次阿嫲买的山楂有些酸,那两巴掌大的小砂锅,麦望安看见她已经在里面放入二十多粒冰糖。围在炉子旁的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头,像小狗一样,和无常对着热气嗅鼻子。
阿嫲弯起腰,拿着汤勺搅了搅粘稠的汤汁,盖上盖子时,用腾出的手对他弹了脑瓜崩。
“不要掉进去头发啦,要不然你捡出来吃掉啊。”
无常是个聪明的,在指头接触麦望安的脑壳时,它早已经警觉地挣脱,逃得远远的。
不疼,甚至还存留着老人指尖的温度,麦望安接过阿嫲手中盛勺子的碗说:“太馋了。”
“有这么馋吗,”阿嫲嗔怪,“没吃过山楂啊?”
麦望安听着热火烧着汤汁咕噜噜的响,扮了个鬼脸:“当然馋,我没吃过嫲嫲做的啊。”
“你这孩子,可别用你的甜言蜜语哄骗我了啊,害不害臊。”阿嫲嘴上说怪,眼内含笑。
——
一碗热山楂下肚,麦望安舒服地眯着眼,他从锅内捞出一颗,待凉后放桌上,引诱无常来品尝。无常左盯右瞧,浅尝一口,立马吐了出来,接着被麦望安一巴掌拍在屁股上。
“浪费食物。”麦望安笑道。
“别打它,小猫都不喜欢吃山楂。”趁着汤汁温热,阿嫲舀出一勺,“我的手艺好吧?”
“好,”麦望安小声说,“比我妈妈的还好。”
阿嫲指着他,哑口笑他鬼灵精怪:“让你妈听着就再也不回来跟你过年了。”
“那他们今年回来吗?”
“你爹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不回来也得给我滚回来,谁不回来我就打断谁的腿。”
说出这话的阿嫲怎么也没想到,由于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暴雪,她既没能打着夫妇两人的腿,也没能让远在异乡且有归家心意的两人在年前回来看看。
除夕当晚,雪花纷纷扬扬又下一场,夜晚浓雾渐起,穿插在每家每户的门头灯下,四周白茫茫的,四野低迷。鞭炮声不如往年天晴时响亮,像这般天寒地冻的,简直稀疏无几。
今年的这个春节,真的是安静又冷清。
房间里,麦望安蹲在凳子上,头上戴着阿嫲的针织帽,浑身上下裹着被子,怀里还搂着一只乖顺的小猫咪。摄像头的对面,路将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撸猫,偶尔上翻一个白眼。
这通视频是麦望安苦苦骚扰了三、四遍才求来的,他没有任何紧急的事情,单纯是觉得无聊,沈从意又因为母亲在家而不能出门,无奈之下就联系到了头像在线的路将宁。
“你在家干什么?”今晚天寒,阿嫲烧纸烧得早,便没守夜,所以麦望安的声音很小。
路将宁的房间灯火通明,他本人躺在床上,靠着软垫,穿着一身蓝色的衬衣,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衣服的配色,衬得他的脸上更加白皙。他神情淡淡,没有施舍给摄像头一个眼神,眼珠却滴溜儿地转,那说话的声音也与平常一样,没有丝毫降低的趋势:“学习。”
这可真是睁着眼说瞎话,麦望安轻笑一声,获得对方无情地掠来一眼。
他说:“我不信。”
路将宁也没跟他犟:“爱信不信,学生物呢。”
麦望安侧头,把脸贴在无常圆鼓鼓的脑壳上,笑意深深道:“就不信,除非你给我看看。”
“看不了,”路将宁抓着脑门上的头发,神色穆然,最后向后一捋,“我只有手机。”
麦望安看他这连串的动作,突然想起前世的高中时代,班里会有男生因为数学题费解而抓耳挠腮,这是必备的一个动作。不过对方既是路将宁,他就有理由认为路将宁是因为打游戏受阻而苦恼,他尝试从路将宁的眼中探测是哪款游戏,可惜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
“你截图啊。”他提建议说。
“不截。”路将宁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他一直盯着的界面,末了只是勾起嘴角。
路将宁笑的次数不多,麦望安自然也就很少看见他弯嘴角。今晚他再次露出这个百年不遇的动作,麦望安久久无言,专注地欣赏着。怀中的无常会遮住他的视线,却给四周捎来一份柔和的安谧。它的前爪搭在被子外面,竖着两只耳朵,谛听着两人人机似的对话。
麦望安朝着它的耳朵呼气,挠着它的下巴,欲要再次展开话题,便被那边的声音打断。
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游丝,低声细语的,悄悄从音响中传了出来。
“宁宁,我们不需要守岁,你要记得早些睡觉,千万不要熬夜了。”
这个称呼是如此的熟悉,麦望安听得几乎一窒,前世他的母亲也会喊他“宁宁”。
回答她的是一句冷淡的声音,与平常路将宁的性子无丁点儿差异:“嗯。”
麦望安把头从无常的脑袋上抬起,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下话,这才意识到路将宁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他看着路将宁面不改色的神情,不禁好奇地问:“你和你的妈妈关系不好吗?”
“没有,”路将宁依旧淡然,“我和谁都是这样,不分人。”
“可是你对我会笑哎。”麦望安升起调戏他的心思。
路将宁似乎暂停了手中的游戏,挪眼,在灯光的映衬下,眸子像一潭平静无涟漪的黑死水。可下一秒,麦望安的话就像矗立在湖水旁的树上翩然落下的叶,悠悠然地打着转儿,惊起湖水,扰起波澜。他眉峰轻佻,平抿的唇再次漾开,似笑非笑地问:“是吗,就像这样?”
即便是不达眼底,略带调戏的笑着,却也仍像春日的暖阳,耀在冬日的湖面上,麦望安感觉眼前就弥漫起薄雾,屏幕里的路将宁有点儿看不清了,但只要仔细去看,或是回想一下,就会发现其实是自己没胆气,面对同一张脸而不争气地羞得移开了欣赏的视线。
麦望安在心中肯定地回复一句,转念又倏忽皱眉:路将宁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
——原来他上初中就这么好看啊!
麦望安伸长脖子去找旁边的镜子,不出两秒,转而失望地坐直。
——这根本就是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啊!
抱怨不平的麦望安藏了一肚子的小孩子脾气,情不自禁地去戳弄路将宁的痛苦:“你期末考试又考了一个倒数第一,你妈妈有没有在这个寒假给你报辅导班继续辅导你学习啊?”
“报了啊,”路将宁也没掩盖成绩不好的事实,大概像他这样不在乎成绩的人,这种事情也成不了他的伤疤,“她年年都给我报的,反正按出勤率收费,我逃课,不去上就是了。”
“那你逃课一般都是去哪儿?”
“我啊,我一般都是挑集市的时候逃课,到时候去看你捡烂白菜。”
麦望安:“……你正经一点儿好吗?”
路将宁轻声哼笑,随机回复平静:“不知道,随便逛,反正不回家也不去辅导班。”
麦望安灵感一闪,心道宅在家也无它事,阿嫲又总催人外出,如此一来他倒有一良计。
“那个,”他邀请路将宁,“你有空来找我呗,我带着你去空地上掘坑烤地瓜。”
麦望安从小生活的镇后头有座山,山不高,更像是人为堆砌的土丘群。大小不一的石块儿堆积在小丘身上,鲜少存在植被,夏季会有青草从缝隙中窜出,冬日就更荒芜。每到晚上,散步的行人透过林周的几棵梧桐看去,常见黑黝黝的地方薄雾飘渺,幽静又凄寥。
山周围绕着错落有致的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的几乎都是年迈的老人。
当时那个年代背景,在经历过一系列变革后,老人们尤爱讲一些妖魔鬼怪,特别是曾有外人从那里走丢后消失不见,就彻底坐实这个说法。谣言就是这么兴起的。他们说笼罩的薄雾是为掩盖鬼怪外出吃人的形影,一时间那里再也没人愿意靠近。
直到有一个外人将那里买下,从此山丘上便变了模样,不再是荒草丛生,山凹处开拓了池塘,池塘附近栽培花草果树。每年夏季,彩蝶乱飞,蛙虫鸣叫,时而有孩子偷摸进去,摘一朵花,采一颗果,顺手偷两条小金鱼。
——
麦望安找的烤红薯圣地,就在那处小山丘脚的附近,一处瘦硬干枯的疏林里。
这日天气不错,暖阳高照,在这个屡屡飘雪的寒冬属实不常见。麦望安在春节当天就把今日的计划说给阿嫲听,阿嫲的童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刨土坑砌土窑在她的认知力绝不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她也想让麦望安体验一下她儿时的快乐。
在行动当天,麦望安在等待路将宁的时间段里,特意跑去沈从意的阿婆家喊人。
沈从意这一个寒假来找他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间集中在刚放假那段日子里。前几天两人玩在一起还是过年前一周的事情,如今算来也有小半个月没有再见面,就算沈从意不喜欢与路将宁待在一起,可像今天这样有趣的事情,他也自然要把沈从意从家里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