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闪退,一下被托上地表,扽到刘舞跟前,白丝扯住贺凛双手,操控她拉住刘舞那只被吞到小腿的脚。
大力一扯,却扯出一条银鲳鱼,四面八方声声穿耳,这条鱼就是刘舞。
鱼才出水面,滑溜溜脱手跃在半空,紧随其后黑乎乎一条圆拖尾,咔一口包下银鲳鱼后尾,浪打沙滩一般,汹涌而来,全力而去。
银鲳鱼后半段血肉全无,鱼骨森森,前半段鱼嘴张合,不见急促,不至缓缓,似乎不受丧尾伤痛影响。
好大半条鱼,十二喜欢,这不得两大口才吃得下,捧住银鲳鱼的贺凛慢作眼震心惊,白丝攀附蜿蜒,伸到银鲳鱼鱼鳍处抚摸,讥讽尖锐的笑声从白丝上长出来。
贺凛打量白丝两眼,托住鱼的手瞧不出佯装地微颤,浑身僵硬,口微开,将喊难喊,果然笑声更密。
白丝笑得弯来弯去,扫在贺凛脸上,鱼腥血腥味抹了半张脸。
不想这虚无幻境的玩意儿,好看乐子,多是造境主的脾性。
木匠曾早有前言,同一个匠人手底下的机关五花八门,却有一致之处,比如著名木匠段鬼斧,他造的机关,走一遭回来非死即残。往外头说叫匠人特色,不过就是从性子来的那点毛病改不了罢了。
能透刘舞心之所向,蒙蔽神智,为何瞧不穿她佯装的惊恐?
莫非又是梅子糕之故?
此时贺凛尚且不知,生忘田天大的能耐,唯独难透一种人的心思,这些个人虽有最在乎的东西,却也是最能舍得下的,哭也真痛也真,隔天依旧干什么都不耽误,叫外人看来,保管要骂何其薄情。
贺凛默默攒力,讥笑声间一鼓作气,快速掏出梅子糕,黏糊糊的触感太不对劲,几时成了眼珠子!
迟则生变,不管不顾往嘴里一拍,湿润的舌尖触感很快变回糕点,再眨眼,周遭恢复如常。
刘舞正夺刀自刺,先一脚踹开刀尖,反身又是一脚蹬翻刘舞。
贺凛揪住衣襟,三巴掌扇下去很难说没有私仇公报,整块的梅子糕塞进他口中,“含在嘴里。”
刘舞捂着肚子,心转清,目见明,兄长居然为她考虑得如此深远,包了满嘴的梅子糕含糊不清,“你拿我兄长的梅子糕做什么好人!”
手伸到他下巴,“吐出来,继续做你的半条鱼去。”贺凛眼无笑意。
方才画面历历在目,半条身被吞没,没有痛楚地鱼骨尾甩来甩去,意识清醒地叫人头皮发麻。
更别提贺凛提溜他在手,那双猫馋了的眼神,比刀剐刃蹭还难受。
当时瞧自己下半辈子就是半条鱼了,死活都不沾边,刘舞噤声。
该谢谢兄长阻拦,叫他当时夜里头没能对贺凛下手。
贺凛拉住刘舞的袖子,乐呵呵扯他往前走,生忘田选了刘舞,五七载的,选不上刘一,好事儿。
生忘田倒是比有些人强,不盯住一家赶尽杀绝,给些喘息之机。
刘舞一边听话,一边心里嘀咕,居然挡在前头领路,别是憋着什么坏。
可她刚刚救了自己,明明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死,手上甚至不用沾血。
刘舞跟在贺凛身后,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硬邦邦的石头心肠裂开三道。
起星行月兜转田,若没有几道拿捏生死的机关,单凭区区蜃境,如何能埋葬那么多条武艺高强的性命。
可它今日,当真就埋不了贺刘二位。
攥袖改为握手,贺凛拽紧人,喊刘舞靠住她,并肩行。
木活儿册子翻页过眼,再察拦路凶险,梅子糕破除幻境,玄乎的生忘田,不过是个细密机关堆起来的大木活儿。
十五通,双十字笼,二十四锁,笼中取宝……不过孩提玩具。
生忘田将玩具化境,安放杀人利器,踏进田地,即成锁境部件其一,每行一步,便是拆解一块,行差踏错,便触发暗器。
每三刻,位置一改,才解卡口,又入新锁,叫人应接不暇。
村子里贺员外家有大活儿,要建一个集市场子,名字奇奇怪怪,叫什么三无腓市。
木匠曾少揽需要出外干的活儿,腓市是其中之一。
群楼错落,每幢都是按木匠曾的图纸攒立起来的。
木匠曾独来独往,泥瓦匠帮工只干皮毛体力活儿,核心机关打下手的一直是贺凛。
完工回家,一群孩子凑在一起吹牛。
讲起木匠曾好大本事,造的房子可以挪来挪去,被村里孩子笑了半年。
后来听说三无腓市归入付园,又是另一桩梁子事儿。
当时木匠曾话提一半,笑说生忘田吸纳造境主的人气,成精的活物件儿,自视高贵,寻常我等见不到。
高台孤寂,看客寥寥,怎显他贵,如今成了最平庸的货色,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要沾一沾,踩一群人的脊梁,扇个个的脸,把它那颗心悬吊于顶,仿佛从未下高台。
仙跌凡尘一如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何况个物件儿。
贺凛跟着木匠曾,日日木活儿不歇,又造群楼机关,不白干。
曾家小院置天工万象盒,锁匣无尽,即取即新。
区区生忘田所涉,不及天工万象盒中万一。
本该万无一失,可护刘舞过关时发现,生忘田将入田人当做拆解的关键部件。
同行两人以上,必须舍弃一人作为锁钥,余下的便有生还机会。
贺凛惯是不信,生忘田不是什么教人看透生死参悟大道的慈悲幻境,多是教唆内讧,互相残杀,它再送剩下的一起上西天。
心知势单力薄,若无烂熟于心的木活儿册子,轻伤过关也属勉强。
来日又是谁的亲人朋友,身陷险境?贺凛把心一横,搏出半条命去,既然暂时无法毁掉生忘田,便替后来者杀出生天,破开一条绝对能活的出路。
不想他当日留下木活儿册子,慎重叮嘱,早有深意。
木匠曾懒收徒,活儿是个人都能干,银钱饭菜技巧,一应给了,两清罢了。
做了师徒,关系匪浅,因果更甚,江湖险恶,多一份牵扯,少一分寿数。
贺凛爹娘却瞧着自家孩子习得木匠曾看家本事,不拜师未免忘恩负义,木匠曾无儿无女,师徒论上了,百年身后事总有贺凛担待。
木匠曾惜命,真动了收徒的心思,必找陈大褂卜字,贺凛做他徒弟最折他的寿,断是不允。
即便如此,小妮子却得真传,与她心性坚韧密不可分,毕竟村里也没有哪家孩子,爹妈下落不明几个月,照样吃喝拉撒不耽误。
木匠曾半夜里起来找水喝,贺凛腿上窝着猫,坐在院子最暗的角,默不作声削木人,一对木人,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爹一个娘。
眼力是好,活计也熟练,白天再瞧,手指头不见丝毫损伤。
孩子还是惦记爹娘。
能和古怪凉薄的贺家北丫头一拍即合,亲姐妹待遇更是了不得,地位甚至高过亲爹贺员外去。
柳寡妇儿子成婚,娶的是高门大户的小姐白琬章。
儿子没能娶到表妹,小姐的舅母钱氏耿耿于怀,领着觊觎表妹的儿子前来观礼,名为道贺,实则欲行不轨。
贺北臻与贺凛玩耍,曾聊起柳婶儿子婚事,恐怕不能省心。
白家与贺家有生意往来,婚事就是贺家牵线。
后厨下药的被贺凛调换,新房临时替换,贺北臻着人把钱氏儿子打昏带走。
前厅有贺员外在场,婚礼顺利进行。
婚礼刚散场,钱舅母在柳家客房发现儿子与一女子同床共枕。
那女子她岂能不识,乃是白小姐闺中密友兴阳县主。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兴阳县主虽是不起眼的皇室远亲,也早过了嫁娶年纪,家世到底比白家强许多。
兴阳县主哭泣不止,钱舅母撒泼耍赖,成了儿子与县主婚事。
只一样,不是嫁娶,而是入赘,需往都城淄京老宅成婚。
钱舅母算盘打的响,兴阳县主父母双亡,区区孤女,没人要的老姑娘,比不得公主郡主有权有势,一时入赘,来日方长,不怕拿捏不了她。
钱家母子喜滋滋坐上马车提前前往淄京。
成婚当夜,宾客交杯换盏,新郎的惨叫声传遍前厅后堂。
他早早离席,赶着洞房花烛,眼下脸色惨白,双手捂裆,滚了满地板的红花。
床边兴阳县主握着匕首,笑嘻嘻扔到钱舅母脚边,惊得她一个激灵。
吃酒的全来凑热闹,贺北臻和贺凛跟在贺员外身边,一个笑吟吟,一个冷淡淡,只当贺家两个女儿。
钱家子的情况,属这两个人畜无害的孩子最清楚,以后可行床榻事,但行不两口茶的功夫。
贺北臻原本打算下死手,刀切下三分,贺凛拉住匕首,抽回两分,就着刀刃又剌了几个来回,简直要把钱家子的裤子雕出花儿来。
要让他到死那天,都以为自己还有治愈的可能。
贺凛乳臭未干,怎么拿捏的力道分寸,还不是之前临时去药铺帮工,坐堂张大夫有本医书,叫刀下留人。
书中内容全是如何用刀子医治的疑难杂症,下刀几分,力道如何控制,从一分力到十分刀,每一种结果都十分详尽。
张大夫不善用刀,日子久了压在其他医书最底下,一起借给了贺凛。
不曾想书中内藏玄机,前半本和后半本字符串联,八卦相应,贺凛求教木匠曾,挨个按八卦对应取书中字段,抄录出一本替天行道。
书中书,写的是若有人强迫你行医作恶,可按此书瞒天过海,扶善惩恶。
治病救人看不明白,使刀子的事儿,贺凛熟的很。
张大夫瞧孩子聪明好学,有问必答,屠户家更是试刀的好地界,已然得心应手。
钱舅母指着兴阳县主破口大骂,喊人救子,被当场拿下,斥她放肆,敢对长宁郡主不敬。
兴阳县主早已病故,容貌与堂姐长宁相似。
淄京城从无女子为男子守贞一说,只要你情我愿,一妻多夫,也不稀奇。
长宁久居淄京,男宠无数,后来顶着兴阳县主的名头南下游历,结识白家小姐,暂住白家。
贺员外牵线婚事,贺北臻拉上贺凛跟随父亲拜访白家。
两个孩子玩耍之际,白小姐前来送糕点,长宁郡主听到两个该在闺阁练女红的小姑娘,谈的尽是狠厉手段,虎狼之词,赞赏非常,随即加入。
虽说年岁差得许多,一个大人两个孩子一拍即合。
钱家母子只当同榻而眠,当场抓住,兴阳县主为全脸面,哪里有人晓得是贺北臻与贺凛一盏茶功夫写给长宁郡主的话本子,腌臜货色岂能与她亲近。
欺辱县主乃是死罪,岂能容她母子活着离开。
母子俩一心樊龙附凤,压根没注意,兴阳县主从未提过自己是兴阳县主。
长宁郡主派人医治钱家子,留他在郡主府继续当男宠,钱舅母对郡主不敬,留府为奴,府中三十三面首,有的磋磨。
床榻之间,长宁言语引诱,若伺候得当,郡马也当得。
蒙眼束颈,绑手扯脚,青楼最善此间事的叫来五六七八。
本就力不从心,回回几个女子,更加亏空,长宁却意外宽容,常遣大夫来瞧。
钱家子自恃相貌堂堂,定是当日柳家共枕,郡主食髓知味,治好身子是早晚的事,同府中男宠相争,更加肆无忌惮。
钱舅母仗儿子势,日日盼着儿子当上郡马,什么来路不明的偏方,熬了十几罐给儿子喝。
长宁日日看戏,推波助澜,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一年光景,钱家子病入膏肓,府中看穿长宁用意的男宠不少,搭伴儿去送他一程,也做个明白鬼。
九代单传的儿子就这样磋磨没了,钱舅母如梦初醒,成了疯癫。
一个玩起来下死手,往人命根子心窝子捅刀子,一个骆驼背上提稻草,抛出一个生的假象当彩头,叫将死之人临死才知,孟婆汤不饮,投胎两回再死也死不瞑目。
倒是难说,哪个更狠。
江湖人心,黑起来夜天乌鸦难比,阴谋手段,险恶峭壁悬崖不敌,木匠曾一直在等,等一个在黑夜能攀悬崖上峭壁,拔八百乌鸦羽毛还能从容离去的人。
直到他从石不晓处问得星碍村作为长居之所,贺凛出现了。
就得这样的孩子,才有得他木活儿真传的能耐和寿命。
不探究,不见得不知道,贺凛从来谨记,爹娘嘱咐了别人家的饭能不吃就不吃,非要吃不能白吃,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人家给什么菜,愿意吃就吃干净,吃不了就别张口。
独身的木匠曾厨房常年不生火,贺凛一来住,倒是频频买菜,自然了,菜钱贺凛爹娘掏腰包,大锅贺凛本人着手炒热。
他老说贺凛是干活一把好手,也未必就是木活儿。
话转眼下,比肩木匠曾的神奇手艺人,心却狠过千百,件件杀招。
机关匠人藏利刃于关窍,全留一线生机,不成文的规定,贸然违背,必遭江湖讨伐。
保下刘舞,贺凛绷紧的神经松快不少,有空细细回想生忘田机关暗器,总是眼熟。
想起一人,木匠曾每月收一封战书,第五封起,交由贺凛打开,封封暗藏杀机,署名冼坤舆。
问及此人来历,木匠曾道爱见血的痴货,却格外爱惜自己的性命,见到多晦气,绕路走。
两人逃离田央机关重地,贺凛肩颈,腰背,全是细如针划的血痕,素棕衣摆开遍赤花。
刘舞心愧,无法视而不见,贺凛所受,为解机关,也为护他周全。
机关全瞄准他而来,频频紧追不舍,刘舞才肯定,倒霉催的田选人是他自己。
每过目一道伤痕,刘舞便疑惑自问一句,三道裂纹更深,荆棘毛刺似的细碎微裂长出来,延伸攀布,终于头碰头,尾触尾,网罗整个心,切割得稀碎。
便越瞧眼前那位,越似他姐姐亲近。
前头贺凛突然发问,蜃景被屠的村子可认得?
刘舞仔细回想,是三里外的布牧村!
昨儿下午他去时还风平浪静,想到什么似的刘舞大惊,犹豫再三,和盘托出。
布牧村属后头才立起来的地界,养着外来人有几个年头,今日是那外来人离开的日子,杀三三两两个知情人尤嫌不够,为了掩藏外来人的身份,竟然灭了整个布牧村。
三里之外整村被屠,已有往来的馒头村难以置身事外。
昨夜唬住一时,恐怕已经露馅儿。
小跑冲出往村里去想要提醒,刘舞拉住贺凛,告知村中无人,不必担心。
犹豫半晌,两个孩子的事儿还是不要告诉贺凛的好。
兄长满脸疲惫,领回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叫他送去林家,又说林家办流水席,喊全村去参加。
特地嘱咐,开席之前一定要全部到齐。
大家都去了林家,他们就离开馒头村。
馒头村家户少,统共也就三五十人,大家早早被哄去林家,原是兄长为他们求的庇护。
林家树大根深,七境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得先递拜帖。
小张哥非说要跟兄长同行,眼看着来不及,他只好把人打昏,取走镯子。
怕他念想,留下了字条,告知镯子已送到刘一手中。
贺凛松了口气,刀抛还刘舞,扭头就走。
刘舞追上去说个没完,“你就这么走了?屠村的家伙马上来了,你也去林家躲躲吧。虽然你武功不错,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贺凛没停下脚,刘舞继续说,“那,那你去找我兄长也行,我们约好在村外石墩子见,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脚步陡然一收,刘舞窜出两步连忙折回来。
“出路交代了,来收尸吧。”贺凛理理衣襟,掸掸裙摆,好整以暇瞧着他。
“我……,对不起。”
该说不说,刘舞这人,挺好收买。
贺凛笑起来,他和刘一自有要事,她得和十二回良家去。
“兄长要去草庙村。”原来还是为了贺凛。
什么话都往外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弟弟。
避不开啊,“那顺路,咱们一道。”
左转改了道儿,刘舞兴高采烈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