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轿行至陵兰北州城外半里地,已是天散夜星,满月高悬。
陵北近在眼前,越发寒冷,齐紫与朱湛捧出的冬衣大氅会否太薄。
齐紫手腕晃动出声,轿子陡斜,轿夫扭脸就转左绕行。城门就在眼前,为何避而不走?
见贺凛揽着阿福,两人小梦方醒,无动于衷,匆匆去倒便宜了他们,朱湛便道,“大殿下初归陵北,想必对城周景况不甚了知。此地……”
车轿拐过陵北城门左城墙,朱湛话脱一半,轿身一个猛顿,四人身形不稳。
虽说着话吸引注意,别扭的手腕动作,谁瞧不见。
齐紫手腕那串珠子,朱湛说不定也有一条。
贺凛才扶住刘一,特制的帘子叫朱湛扯了大开,齐紫皱眉扫朱湛一眼,便打弯瞥了贺凛,到底也没阻止。
她私心盘算,这位养在外头十几年的大殿下,若没些过人之处,到了摄政王跟前,也蹦跶不了多久。城门口这道关反而能减些痛楚。
入眼是遍地的亮光蓝,青蓝染缸里翻滚出来的萤火虫,一百只一百只地粘一起铺开,大抵如此。
有花无叶,微风拂摆,阵阵花粉鼓起浓郁的香气。
晓风穿轿,贺凛为刘一拢了拢衣襟,动作之间靠得更近,极小声提醒他屏气敛息。
刘一对上贺凛双眼,连眨两下眼,呼吸不着痕迹地收紧放慢,心腑鼓动却愈发紧凑。
城下蓝花名为天阶醉,香气和花粉极度致幻,吸入之人发作时间不一,所见幻象也花样百出。
致幻重者双膝打弯,双腿交叠,如同踏阶时醉死阶上,却满面安详,笑容灿烂,仿若身处西天极乐净土,故名天阶醉。
无怪轿上帘布不似寻常,可做阻挡。
朱湛多半是知道些皇家秘辛,才敢对她这便宜殿下如此放肆。
村里柳寡妇儿子娶亲,贺凛跟着父母亲去帮忙。
柳寡妇就是贺凛帮着溜鹅的柳婶。
柳婶也是村里有名的花匠,爱花成痴,甚至能有法子让不同时节的花同时开放。
柳家后院的花,种类繁复,养得极好。
有毒的花也是一大把,天阶醉就在其中。
贺凛故作轻松,“花团锦簇甚是好看,回头叫人择些来。”
马车拐过大弯,齐紫才故作慌忙地收紧帘布,告知天阶醉致幻至迷,陵北人三餐佐以醒花兰,不受影响。城外人入城,须食醒花兰所制解药。
朱湛抬眼瞄着刘一,阿福重伤,最该承受不住,立时发作才是。假模假样地拘手,“这批轿夫不得力,惊扰了大殿下,若叫天阶醉伤了殿下,实在是罪无可恕!”
本打算届时有个万一,自有齐紫帮衬,摄政王素来不喜无能之人,轻易中招的外甥女与废物无异。
且等到子夜前,不信二人不醉!
帘布分明是她扯开的,甩锅甩得倒干净。
恰逢羌卢二皇子栾憬到访彭越,摄政王无暇顾它事,一行人入了宫门,径直去了殿中下榻。
方才昏睡,贺凛晓梦迷蝶,恍惚见到这座皇城,冷多暖无,如此娓娓道来。
陈氏兄弟寻来时,那流落在外的迟氏骨血,大名迟华,便是她了。
母亲是彭越女帝迟宓,弟弟叫迟星。
舅舅迟樾已经把持朝政。
陵北便是家,却无回家见亲团聚之喜。
母亲与舅舅对她不咸不淡,只当流落在外十几年,母女天性早磨得一干二净,更别提舅甥亲情。
倒是迟星与她血脉相连,不几日相处,已十分黏她。
初入陵兰北州,不知天阶醉此花厉害,与迟星出宫玩闹,一路溜达到城门口。
迟星说此花甚美最配姐姐,捧了大束奉上。
姐弟二人晚间见母亲时毒性发作,贺凛底子实,并无大碍。可迟星体弱,差点要了性命。
母亲大怒,责打她八十大棍,直打得她差点咽气,迟星醒来才罢休。
踉跄扑倒的迟星哭红了眼,握紧她的手求母亲息怒,迟华因此更加愧疚。
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她,无论何时,都要护住弟弟,迟华把这话听进耳里,把迟星放在心上。
此番却因她不察叫弟弟受此苦楚。
其实二人日日饮食里都加了醒花兰,早吃足了一个月,本该无事。
此后她满心满肺都是迟星周全,不敢稍有怠慢。誓要把前头那分别的十几年时光尽数补齐。
哪里还记得,自己才是养在外头的那一个。
母亲的丈夫叫蔺笑白,却不是她和迟星的父亲。
母亲不喜欢蔺笑白,可蔺笑白对她和弟弟很好,好到让她希望他就是爹爹。
听宫人说,蔺笑白曾有一把剑,惜之如命,可自从他娶了母亲,母亲就成了他的命。
一日宫里来了刺客,迟华躲在屏风后头,捂住迟星耳目,眼见蔺笑白拔出了那把被母亲取代位置的剑。
宫人说过,蔺笑白是剑客,只要他拿起剑,莫说彭越,羌卢烜照两国,叠上半个东西两栖境,也没人能奈他何。
蔺笑白看了那刺客一眼,并没有急于动手,是担心母亲的安危,又太久没有用剑了吧,迟华这样想着。
刺客挟持了母亲,要蔺笑白用左手来换,蔺笑白未见片刻犹豫,一口答应。
她看到母亲略显慌张的脸上,浮现一丝了然。
右手有疾的左手剑客失去左手,如断双臂。
蔺笑白握紧剑对准左手,剑起剑未落,刺客不见了。
舅舅带人赶过来时,殿门外宫婢的尸体东倒西歪,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瞅着握剑的蔺笑白,和瘫坐在地的母亲。
迟星忽然喊了一句姐姐,屏风扑倒,迟华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迟星脖子上,迟星泪眼簌簌。
母亲和舅舅快步过来围住了迟星,被推开的迟华滑了跤,眼看着要摔在死去宫婢身上,蔺笑白一把把她扯住,护在怀里拍着背安抚。
三个大人半蹲着安慰,迟华愣愣地望着也冲她瞧着的迟星。
比之满地性命,迟华更难忘记,迟星泪盈红目,上半张脸戚戚好不可怜,下半张脸弦月弯弯,笑如初见喊姐姐。
宫里传开了,蔺笑白同母亲起了龃龉,拔剑相向。
更有大殿迟华胁迫幼弟观残杀之景,向来开朗的二殿迟星受到极大刺激,自此沉默寡言。
三个大人她不明白,弟弟她也许明白,是她不曾照顾好弟弟,叫他受了惊吓,才这样的割裂。
迟华愧疚难当,跪在禁她入内的北宵宫外两日夜,甚至取完心头血为迟星送药接着跪,人昏过去当下,昏睡的迟星醒来。
末了,蔺笑白把晾在地上几个时辰的迟华带回东凰殿。
都道迟华逢场作戏,迟星听不得这个,每次都要生大气。之后他照旧姐姐姐姐地跟在迟华身边活蹦乱跳。
谁瞧了不说一句二殿心慈面软,是极好的人。
迟华恶名在外,已难洗脱。
梦来得古怪,金津庙中迟华诉说身世,并没有这些内容,何况迟华自小养在布牧村,不曾去过陵北。
莫非是岳迷子的手段?
思及梦中种种,贺凛打了个冷颤,迟星怎么瞧都是亲生的,迟华却太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