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是毁约怎办!”
“毁约你也不亏,一千两赔双倍,” 赵斐悠悠然道:“十三份契约,光是瑞禾丰就要赔你两万六千两。”
黯淡天光从窗棂斜进来,映得他眉峰浅浅一层亮色。
他一抬眼,看到明桂枝鬓角还沾着滴芡汁,唇角不禁漾起涟漪。
“知足吧。” 赵斐本想佯装嗤笑,不虞真笑了起来。
“我为何要知足!” 明桂枝却十分入戏,抄起汝窑茶瓯往地上一掼,怒吼道:“本该有十倍、百倍!”
“两位祖宗!”方靖跺脚,一脸着急,偏偏声音响亮:“嘘——!咱小点声行不!这是能见人的事儿?”
雨脚倏地密了。
明桂枝唯恐那盯梢的听不真切,踱了几步,来到赵斐身侧。
“允书兄,赶紧召集所有人马。”
“哦?”
“把我们手头上所有银票都换成铜钱,咱们找百姓换粮去!一百文钱一两,我不信没有人肯换!”
说罢,明桂枝朝赵斐使眼色。
廊下竹帘筛进的碎光里,“他”左眉梢轻轻一吊。
那神情,活似瞧见狸猫扑空尾巴。
这眉眼甚好看,赵斐一时看怔了。
方靖抢过他的“戏”:“这般高价,百姓岂不更忧心蝗灾?”
“有道理……”
明桂枝一手捶到窗沿上,仿佛无计可施:“允书兄,如何是好?”
赵斐刹那回神:“干脆……告知百姓假蝗灾的真相。”
他为方才莫名的心悸感到茫然,耳尖热得似要烫伤。
只能木木地复述台词。
“……假如,山东百姓知道这是假蝗灾,我们甚至……可以用六十文一斗的价格收购。”
像背诵一般。
“允书兄好算计!”明桂枝声线清脆。
落在赵斐耳里,仿佛浸着雨意,凉津津的。
“事不宜迟,今晚就换铜钱去!”
“可是……” 方靖佯劝。
“没有可是!” 明桂枝森森道:“仲安兄忘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想遭殃的话,就把你官船上你的人马召集齐!”
廊下积雨映着天光。
他们三人快出到门口,明桂枝忽顿住脚。
黛色袍角扫过门槛,惊起几点水星子。
那“堂倌”正擦柜台,见“他”折返,抹布便绞成了麻花。
明桂枝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赵家的随扈瞬间围上来。
阴阴的风刮过,“堂倌”额角不住渗冷汗,后槽牙咬紧,腮帮子直抖。
“我见过你,” 明桂枝杏眸凝着寒色:“在县衙里。”
赵斐抬手示意:“把他押到柴房里——”
看到明桂枝回眸,他也学“他”吊了吊眉梢:“往死里打。”
日光渐斜,漏下一缕亮白的天光。
明桂枝看赵斐学自己做表情,嘴角挑起一线弧度。
这笑意还未到“他”唇边,赵斐唇角已微微翘起。
天光恰射落四水归堂的天井池,光线在他俩眉目间折了个弯。
——“咚!”
闷响传来。
原是方靖踢到铜盆。
两人同时错开眼——却把笑意留在水洼倒影里。
……
馄饨店灶火映着土砖墙。
明桂枝用勺匙搅开汤面浮油。
方靖粗瓷碗往榆木桌上一顿。
“昆玉,我还是想不通——” 他脸上油光混着雨气,“为何非要把我的札记与那‘密函’放一起?”
明桂枝头也不抬,只顾对着馄顿吹气,“因为它是真的。”
“我还是不懂。”
方靖指节叩着桌沿,槿紫色直裰皱出几道沟壑。
赵斐眸子映着灶眼火苗:“最完美的谎言,定是要真假混杂的。”
方靖依旧惑然。
明桂枝搁下汤匙,耐心解释:“假如只有那密函,他们总不能山长路远去杭州市舶司找人对质吧?于是大概会心怀侥幸,猜测这是仿冒的……”
赵斐笑着接口道:“但看,当他们看到到你的札记,上面价目详尽。更况且,去找山东各县问价,总比去找杭州市舶司方便……”
“对,” 明桂枝杏眼弯成新月,对赵斐点头:“他们不问尤自可,一问,定必吓个半死,这上面每一则价目都是真的!”
——“噢!”
方靖这才恍然:“然后,他们定必以为那密函也是真的!”
“就是这么个理,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明桂枝舀起个馄饨,往酱碟里按:“好比这肉馅儿,裹层薄皮才勾人馋。”
灶眼爆了粒火星。
方靖眯着眼看了明桂枝一会儿,又看向赵斐,咧嘴笑道:“话说,你们何时变得这般有默契了?”
明桂枝汤匙在醋碟里打了个旋。
清汤漾出圈涟漪。
“我俩共过生死,当然有默契。”
说罢,她朝赵斐眨了眨眼。
赵斐停下手里转着的永泰通宝。
他不紧不慢,把那枚铜钱印在耳尖。
烫得似要滴血的热感,触及铜钱凉意。
堪堪消解半瞬,又热了起来。
“嗯,生死之交。” 他哑声附和。
方靖又问:“我又不懂了,你为何戳穿那盯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