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成年人世界的规则真是如此简单就好了。眼前这个一脸悔疚的女孩太过单纯,竟真的以为真心可以换取真心,痛苦可以通过共享来消弭。
“你不疼吗?”
疼什么?江为知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究竟是这块瘀伤还是破碎的家庭?但不管如何解读都只有一个不争的答案。可王曼曦没等她回答就跳起来,向门外跑去。
“小知等我!”
江为知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又在突发奇想什么事情。拿着拖布打扫了一下地面,然后重新制作了一杯奶茶。这时候来了几个顾客,给她们点单又做奶茶,忙得差不多王曼曦就跑回来了,手上拎着一个小医疗箱,胸口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看得出比第一次来匆忙得多。
“小知你坐下,我给你消毒。”不由分说就把江为知按在椅子上,打开医疗箱,掏出碘伏、纱布、药膏等医疗用品,戴上了消毒手套,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你放心,我很擅长这个,不会把你弄疼的。”
在王曼曦面前似乎很难拒绝,只能由着她来。
王曼曦此刻跪在她身前,前倾的头伏/在她双/腿之上,凌/乱的发丝和呼出的空气落在她的皮肤上,一只手按着她的腿,另一只手拿着蘸了碘伏的棉签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瘙痒。
“啊你怎么这么瘦,看着也90斤吗?唉,羡慕死你了,我一直想减肥都坚持不下去。你有好好吃饭吗?不吃饭可不行,还是健康最重要。我们晚上吃什么,听说步行街那边的螺蛳粉很好吃,你吃过吗……”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还偶尔抬起头看她几眼,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耽搁。
江为知一句没听进去,目光漂浮不定,手指抠着起球的椅子坐垫,像在极力忍受着什么。王曼曦以为是自己把她弄疼了,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柔声说道:“疼了你就掐我。”
再也无法忍受这份热切,蹭地一下站起来,绕过一屁股坐在地上王曼曦向外走去。一个眼神不给,说话也不应,当成没有王曼曦这个人,把她冷落在一旁,自顾自地处理起顾客的订单。
这样很过分,她不是不知道,但又没有办法道歉或是解释,因为理由就是很奇怪很不体面。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应该做那样可耻的梦,也不应该直到现在,眼前还浮现着王曼曦跪/在双/腿间,抬起头嘴唇微/张的样子,而在低/垂的衣领下,胸/口一览无余。
这个人可是王曼曦啊,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幻想?真的恶心死了。
店里再度只剩下两个人,扭过头来看到王曼曦坐在椅子上,医疗箱已经合上,木然地看着她,眼里似乎还有水光。
“对不起,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江为知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她,这次是因为愧疚。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是我的错……我不习惯,这样,和别人走得太近。”
听起来很莫名其妙吧?在王曼曦那里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社交,自己却这样大惊小怪,把她的善意踩在脚下。
“我晚上不吃饭。一下班就去酒吧,也没有时间。”
没有明说出来的拒绝。王曼曦听懂了,双眉间是淡淡的失落。几度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垂头向着门外走去,脚步没有来时的轻盈。
奶茶和花束留在柜台上,江为知看着它们出神,没有王曼曦出去的时候正和李澄擦肩而过。满屋子紧张的氛围,李澄看看这个又看看走远那个,似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但两个人都避而不谈。
她在撒谎。周六周日酒吧不营业,所以时间无比充裕。正因此总是盼着周末的到来,即使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休息,甚至只是等同于一般人工作日的工作量,但如同在学校周末虽然不放假但取消晚自习那样,这点恩赐已经让人知足了。和别人比她是比不起的。
没有仔细联想这件事,想像平时那样沉迷于这种喜悦,可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无法透彻下来。
接下来就像设定好的流程,一步一步地执行,除了具体细节分毫不差:被李澄赶着下班,踩着夕阳的光穿行在拥挤的菜市场,绕过地下的一滩滩抽水,拎着好几袋的蔬菜水果踏上必经的回家之路,远远向王曼曦家看去一眼,走入小区被两排绿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道路,听着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和坐在楼底的老太太唠的家常,被打羽毛球的小孩撞到,闻着从一个个防盗窗飘出来的香气,猜测这是做的什么菜。绕过挂着衣服的绳线,走进五层高的破旧的103栋住宅楼,和正下楼的邻里打招呼,爬到顶楼敲响王婶家的门,把不情不愿的妹妹接回来,走进五十平米的家,把水果切好就钻进厨房做饭。
端出来后才发现餐桌一角摆放着那束鲜花,心烦意乱地拿起又放下,江为喜早就瞧到了,不过没有过问。不管做什么都过于刻意,干脆不去管它。
今天做的是西红柿炒鸡蛋和可乐鸡翅。一共六只鸡翅,江为喜吃了五只。鸡翅尖花了她好多钱,买了一大袋,偶尔拿出来做。江为喜虽然没评价,但能看出吃得开心。
沉默笼罩着整个餐桌,几乎是两人之间的常态,而她总是会没话找话来缓和关系。
“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还差英语。”
“都会写吗?”
“不会写你会教我?”
“……一会带你出门玩吗?”
“不去。”
“明天呢?”
“也不去。”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
“明天还是去张婶家吗?”
“不然呢?”
“和张瑶相处得怎么样?”
“好得很。”
……
完全无效的对话,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僵硬到冰点。很多人说她们两姐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概唯一的区别是她不讨厌妹妹而妹妹讨厌她。
即使每天都是热脸贴冷屁股,她也觉得没资格责备江为喜。父母双亡只能相依为命,结果给她的陪伴还不及张婶的一半。周六周日还能培养一下感情,一到工作日只能抽出早上的时间,虽然吃饭上学这些事江为喜一个人也能做,还乐意自己做,但要是这点时间都缺席,真的是整整一天见不到面了。
每天晚上江为喜都要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家,胆战心惊地入睡,而追溯到一年前,自己因为那件事离开,江为喜整整一年寄居在张婶家,在她心里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不是没想过辞掉酒吧的工作,可只打一分工实在拮据,她还想趁着年轻,多攒下点妹妹未来的学费钱。在爱和经济面前必须舍弃一个。
用舒展不开的目光扫了一圈狭窄的家:照不进阳光的阳台,和对面楼房逼仄的间隙,紧紧上锁的房间,大片大片的原木家具,时不时闪烁的昏暗的灯,泛黄墙纸上水彩笔的涂鸦……
这是妈妈留下的房子,已经住过十几年,见证了一个生命的出生和两个生命的死去。唯一的好处是不用交房租,但不管是户型还是布置都压抑到无法呼吸。明明把用不到的大件家具都卖掉了,还不止一次大扫除过,但总是藏匿着除不尽地陈年旧物,烙刻在捕捉不到的角落,成为这个破旧贫穷家庭的一部分,阻止任何宽敞、干净、美丽的可能性。
如果可以就把这里卖掉,换一个新的住所吧,最好能高一点(当然也要有电梯),能让阳光照进来,空间要大上至少一倍,尤其要有宽敞的客厅,风格也装修成自己喜欢的。江为知心里暗暗期待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如果有新生活的话,也只会是从那里开始。
“我吃完了。”江为喜摔下饭碗,顺理成章地拿过江为知的手机。这也是周末的一项固定活动,江为知默许她这么做,甚至在她只有几十个人的通讯录里,江为喜的同学占了一半。
江为喜不止一次和她吵过,班里的同学都有手机,张瑶用的还是iPhone。江为知也想给她买,但经济条件实在不允许,于是只好妥协一步把自己的给她玩,等攒够了钱一定送她。
剩下了一只鸡翅和一点西红柿炒鸡蛋,她打扫吃净后就端起盘子,准备去厨房刷碗,却听到妹妹阴沉的声音质问道:“这个人潮拥挤是谁?”
江为知怔在原地。即使对妹妹无限忍让,也不喜欢这样被刺穿隐私。正想着该怎样教训她,就听妹妹说道:“是朋友吗?你可以请她过来玩。”
虽然声音干巴巴的,但江为知了解她,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让她学着和外人往来,不要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
妹妹很少对她提出过请求,她甘愿赴汤蹈火替妹妹做任何事,但偏偏是这件她无能为力的。正纠结该如何抉择,江为喜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忙着和同学聊天—不过很可能只有张瑶。
希望她不要记得这件事,就让它稀里糊涂地翻篇吧。
周末时间充裕,刷完碗后还可以换洗衣物和床单。家里没有洗衣机,从来都是她手洗,能省下不少水费。瓶子攒得差不多了,装进一个大袋里系好,明天上班前卖掉,再把明晚要炒的菜提前准备好。忙完一番后来到客厅,妹妹已经回到了卧室,手机留在茶几上,旁边躺着王曼曦送的那束鲜花。怔了一下还是捡起来,插进装满水的塑料瓶里。
再没有什么能干的了,关了灯躺在沙发上,原木材质的沙发上铺着几条毯子,但还是硌得她骨头疼。
平时总是嫌累,可一旦闲下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连玩手机都摸不着头脑,点进一个个软件又退出,打开微信时怔住了两秒,把红色的头像看成新消息的提醒,在紧张中掺杂着一丝惊喜。而事实上没有发过来一个字,聊天框还停留在第一页,像一滩擦不干净的血,眼不见心不烦地想要删掉,但停在左滑这一步,迟迟不肯删除。
把手机放下闭上眼睛,只能听到钟表齿轮费力的摆动声,好像下一秒就要咽气,呼吸也随之沉重起来。
空虚。独处时从四面八方压涌而来的巨大洪流,包围整个空气又蔓及空气之外,将她团团包围托举而起。像粒尘埃在半空漂泊,没有具体的定点,抓住的只有从手指间流走的空气,想要降落但突破不了这股巨大的阻力,整个生命在此刻被消解为虚无,掏空成一具透明的骨骸,不由自主地起起落落。
她想自己就要从窗户飘走,抛下一片狼藉的生活,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地狱和天堂还要远,没有人认识她,没有恨也没有爱,一旦落地就是死亡。这甚至算是一种解脱,
可她不能这么做。现实的泥泞会缠住她的双腿,哪怕不能将她拖至地表也会死缠不放,洗不净的出身,任何一种感受都无力摆脱,做不到自由也掌握不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最后只能不自由地随风飘摇,千疮百孔的心脏漏出一股股气流。
空虚,只有空虚,无力阻挡无法对抗的空虚,她人生化解不了的命题。
不知不觉地站起来,像梦游一样走向紧紧上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