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曦也想到了这点,关切地说:“你快和她报一下平安吧,她肯定担心坏了。唉你这个工作真的不安全。她在家有手机吗,是不是给你打电话过来着?”
这一大串叽里咕噜的话听得江为知头晕,明明两人淋的同一场雨,自己病怏怏的,王曼曦却生龙活虎,比起往日更加亢奋。
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肯定又害江为喜担心了。家里有座机,之前怕她晚上一个人在家害怕,让她有事就用这个联系自己。但她现在在学校,打过去也没用,还是先和张婶说一声吧。
不过还是先打开了电话,她有强迫症,受不了手机上有红点。但点开后心里一沉,不确信地滑了好几下,白花花的屏幕上没发生任何改变,干净得让她难受。
最上面一条是老板打来的,再往下就是昨天的了。
没有未接听的电话,没有那串座机号码。
王曼曦在说些什么,她已经也没有心情去听,把自己困在这个感受里,太过意外反而没有实感,疼痛从心脏缓慢向外蔓延,像毒药一样扩散到全身,激起一阵又一阵的酥麻,肌肉则由于高烧持续地疼痛。机械般地滑着屏幕,心里知道不会凭空出现那串号码,但还是停不下来手上的动作,好像一停下来就会立即毙命。
她也只有18岁,每天半夜在红灯街来来往往,被骚扰过被跟踪过,最初的几个月一到家就哭,不测随时有可能发生,难道江为喜就这么放心她能做到毫不过问?如果真的遇到不幸,恐怕救援机会都错过了吧。
心已经冷透,但还是打开了微信,找到没有新消息发来的“张婶”,打下“我发烧了,告诉小喜不要担心”一行字,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任由王曼曦给她夹上温度计,读度数,拿退烧药,她只是盯着窗外一言不发,白色蕾丝窗帘卷了起来,外面太阳很强烈,把地上的积水照得波光粼粼。
真想赌气永远不回去了,躲在某个地方躲一辈子,等哪天江为喜找自己了再说。其实没有她一个人也能活吧,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张婶的孩子,而她呢,也不用成天这么操劳,不用再多打一份工,可以专心于自己被现实摔个粉碎的梦想。
退烧药起了作用,困意把她环绕。躺到了枕头上,侧过脸就看到王曼曦坐在床边,像她看窗外一样看着她,发觉她的目光后微微一笑。
“谢谢你。”
“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我只有你了。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像什么话呢?可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她,昨天还对着她发脾气。
其实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吧。她就是生气,生气自己一个人都活得勉为其难还要供养一个江为喜,生气她要放弃读书放弃音乐为江为喜的未来铺路,生气自己做了这么多得到的只有冷脸和漠不关心。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没有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很小的时候。同样是夏天,没现在这么烫人,拿着妈妈要她带的烟盒往家走。当时正值晌午,个个闷在家里睡觉,一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连蝉都叫得有气无力。石子路透过鞋底烫脚,蚊子不停地往腿上扑,她一只一只的打死,糊了一腿的血。
那时候有多大呢,记不太清了,只觉得整个身体轻便的多,哪怕快被热气蒸熟也使得出力气跑。天更矮地更高,工厂的浓烟更脏,但还是毫无顾忌地大口吸着,当成是活着的凭证。
同样的103栋住宅楼,门牌上的“1”和“3”被抹掉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0”。少了十年的风霜,没现在这么脏兮兮。楼道里李奶奶拿着小钗刮墙壁上的广告,脊背弯成一道圆润的弧,嘴上操着外地的方言骂骂咧咧的,说她今天就蹲在这看谁敢来乱贴。她从来听不懂李奶奶讲话,可在梦里却毫无障碍地领会过来。
李奶奶爱干净,不仅家里收拾得整洁,连这栋楼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和邋遢的邻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口角。是啊,这才想到什么东西在无意中变了。那时候比现在要热闹的多要干净的多,自从李奶奶死后,墙壁上的广告一层盖过一层,就像她坟上的杂草无人打扫,楼道里再也没有她用没人听得懂的方言和邻居对骂的声音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看到单元门外的白光,白花花一片眩得人头昏脑胀,长着口子不断扩大,把每一寸可以触及的地方都同化成一片茫茫的白。等光芒褪去,眼前出现两个女孩,并肩坐在小卖部屋檐下的冰柜旁。这里晒不到太阳,电风扇摇着脑袋吹到她们这边,又时不时蹭到冰柜的凉气,是再好不过的位置。
两个人穿着同样款式的大裤衩子,同样细细瘦瘦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腿,没有规矩地抖着,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板娘看见了就教训她们,男抖穷女抖贱,消停了一会又开始抖,揣在怀里的零食簌簌作响,响亮得像是蝉在鸣叫,手上拿的老冰棍抖得流水,糊满一手。
今天妈妈心情好,给她们十几块钱买零食吃,她在家里炖鱼,等玩的差不多回家就能吃饭了。她们一路跑到小卖部,看见什么都往怀里揣,一小袋一小袋的零食只要五角钱。
等到一根绿舌头吃完,怀里的零食已经少了一半,她卷起来就想回家,可这时突然乌压压围上来一群小孩,簇拥着妹妹瓜分零食吃。老板娘嫌她们太吵,挥着扇子赶她们走,她们不听,老板娘就拖着肥胖的身躯从柜台挤出来,这才一哄而散,尖叫着跑开了。
她站在原地,怀里的零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一地,目送着这群小孩远去,欢笑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像一片乌云消失在远处。小卖部和老板娘都不见了,四周变得雾茫茫一片,她梦游般走着,渐渐迷失了方向,虽然看不清在哪里,但就是觉得离家越来越远,永远回不去了。
她就这样走上了十几年,身体越走越大,把所有的眷念都走没了,不觉得累也不慌张,如果能这样走下去,再走一百年也无所谓,一次头也不会回。这时迎面闪来客运车的光,把白花花的雾刺出两个光点,最后停在她身前,牌子上是空白的,驾驶座上没有人,稀稀落落的座位上坐的全是木偶。
这是来接她走的,把她带到随便某个地方,从此永远地离开故乡。她就要跳上去,最后往后瞧了一眼,却看见四周的雾都消散了,从中走过来一个小女孩,红色的棉袄,冻得红肿的两只手紧紧攥着一沓纸,隔着马路与她遥遥相望,脸上挂着凄惨的笑。没有人往前走一步,客车从两人之间开走,带起的风扑在她身上,走了十几年的眷念全都回来了。
她感到的只有疼痛,整颗心在体内破碎,随着呼吸漂浮。眼前的景物被一条条裂痕贯穿,一块接一块地消散,只剩下那个小女孩,红得惊人,脸上挂着惨凄凄的笑。最后连她也没有了,只有一片彻底的虚无,而心的碎片飘满全身……
再次睁开眼,眼前的浓雾变成橘红色的光,轻轻落在这个真实的更加残酷的世界。天变高了地变矮了,不管什么都剥掉一层柔和的皮,更深层的血肉暴露,散发肮脏的血腥味。
小路对面还站着那个红衣女孩,不断有人和车从她们中间经过,掀起一阵又一阵烟尘。等到这些都远去,空落落地只剩她们两个,她才看清那个小女孩流着泪,眼底是某种哀凄和惊愕,没有笑容,很久都不会笑,身上也不再是新年的红棉袄,而是千篇一律的红校服,红领巾像绳索套在脖子上。
她们隔着一条路,远远地看着彼此,没有人往前走一步。这不再是一个梦,可却比梦更让人恍惚。那些哄哄闹闹的孩子变成寂静的背景板,被她抛到更远的地方—包括此刻近在眼前的王曼曦和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