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章笑笑不说话。
林昭贞从屋里拿出一本草纸做的账册,“啪”地抖开,翻得哗啦作响,边角还粘着炭粉渍痕:“吃嚼费用记成本的三成,如果是三弟出资采买食材,则费用减去一成。帽子二十文一顶,上衣下裤五十文一件,长袍得加钱,七十文一件,冬衣每件另加三十文。亵裤鞋子我不洗。每月底扎账。有什么异议吗?”
顾平章凑过去看:“合情合理。大嫂会写字算账?”平民百姓很少有机会读书识字的,这算账记账的本事更是难得,看她穿着行事带着市井气,不像出自官贵之家,却比官贵之家的小姐落落大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
林昭贞难得出现几分羞意,鹅蛋小脸像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略懂一点,简单记一下而已。”
陆仁抬头笑了几声:“大嫂写的字跟天书似的,三弟可看得懂?”
因着她边念边写,正方便顾平章一一比对。半数可以猜出是什么字,只是跟奸商称里的东西一样——缺斤少两。半数面目全非,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尤其是数字,一百写成一竖后面带两个〇,两百写成类似“乙”字后带两个〇,分明像那什么……
顾平章盯着鬼画符般的数字:“大嫂这记账手法……”忽然噤声——去年商会里见过印度商人这般记账。
“跟村尾王瞎子学的。”林昭贞面不改色,木炭笔尖却在纸上戳出个洞。小米粥突然“咕嘟”冒泡,仿佛在嘲笑这个拙劣的谎言。
陆仁憋笑手抖,竹刺扎进指腹,指肚沁出血珠:“哎哟!”
“拿去,按着止血。成天嘻嘻哈哈,手里有刀子也不专心点。”林昭贞撕下账本里空白的一页,给他糊在伤口上。转手把账本和笔递给顾平章,“三弟,你在这里写下姓名,摁上拇指印吧。”
工作必留痕——来自现代编内牛马的习惯刻入灵魂。
顾平章拇指蘸炭粉按印,炭渍顺着指纹挤进甲缝,倒沾染上几分乡间气息。
“林昭贞。”她把账本翻到扉页,指着落款处自己的名字,“以后请三弟多多指教了。”
顾平章看了个清楚,问:“昭贞……是名,还是字?”
“算是字吧,名我给忘了,姓林总不会错。”账本拿回屋放进包袱里。
陆仁瞄了瞄林昭贞,悄声解释说:“她去年落下悬崖,伤了脑袋,从前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我猜,那时候她肯定不容易。”
顾平章朝窗内朝她看去,瞥见包袱底闪过一抹金光,像条吐信的金环蛇。那形状,应该是特制的鎏金腰牌边角,此刻裹在磨破了一角的油纸里。
她很快出了门,蹲在灶坑前和泥巴,混着香料的泥浆裹住褪毛山鸡,泥团摔进火堆溅起星子,惊飞梁上做窝的麻雀。
火焰跃跃跳动,记忆也从脑海里浮现。
其实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具身体原叫林小花,刚穿越过来时,已经被原主爹娘卖给一个老员外,只等一个好日子,便要送进宅子做小妾去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匪患忽起,员外家没了,没多久爆发水灾,那夜洪水冲垮了茅屋,爹娘兄弟要么葬身洪水,要么在死于瘟疫,早年出嫁的姐姐们更是不知所终,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难民堆里挣扎求生。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从水里救起两个锦衣男人,其中那个叫曲临渊的没了呼吸心跳,全靠她又是胸外心脏按压,又是人工呼吸,做了好一会儿急救,才从阎罗王手里把人抢回来。原以为当上贵人的救命恩人,不说将她奉为座上宾,至少能求他们安排一个差事,过上安稳的日子……她确实得了人家一个牌子,说是持牌随便去哪个官方盐店都能联系上姓曲的,只是没想到当时贵人是遭追杀落水,才让她给救了,仇家没两天追了过来,在打斗中,她跌下悬崖,被路过的吕、陆兄弟捡了。
眼看工作尚未落实,人已经没了半条命。也不知道那两个贵人在上面是个什么情况,是死了还是逃了,总之她不敢再趟进这浑水,只说自己失足坠崖,求两兄弟送她去医馆。那几日她曾打听过,并没有任何消息,又不敢贸然拿着牌子去盐店找人,毕竟贵人身份神秘,现在还有人想置他们于死地……追兵刀锋掠过脖颈的寒意,至今回想起来还让她胆战心惊……再掺和进去无异于找死,只好歇了这心思。
借着坠崖一事,她假称失忆,重取了名字。
林昭贞,那是她在现代的名字。
贵人没攀上,很是可惜,好在吕、陆兄弟虽穷,武力值却很高,跟着他们不用担心食物被抢,不用担心随便来个男人就能将她拖进树丛。三人结伴逃难,恰巧去年怀兰县新上任的县令求了朝廷恩典,准许难民在此落户,难民蜂拥而至,她和吕、陆两兄弟慕名而来,被分在这南坪镇雾沟村,从此安了家。
一路走来,其中几多彷徨,几多无奈,都不足为人道,只有藏包袱底冰得像口棺材的小牌子静静承载着那段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