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谣推开家门时,屋里的灯还亮着。姚春秀正坐在餐桌前记账,计算器上的数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刺眼的红光。胡海蹲在阳台上修那辆老电动车,扳手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妈...”胡谣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她攥着从梦圆画室带回的宣传册,纸张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变得柔软褶皱。
姚春秀抬起头,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今年年初疫情封控的三个月,她钩假发的手指上还缠着创可贴,胡海的白发比秋天时又多了一撮,在鬓角格外刺眼。
“怎么了?”姚春秀合上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发片90元”、“全头340”这样的小账。
胡谣把宣传册摊在桌上。彩印的铜版纸上,梦圆画室的学生作品光彩夺目,右下角标注的价格像一记重锤:“集训费25000,住宿费3000,画材自备”。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胡海站在门口,工作服上沾着机油污渍。胡谣看见母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记录的全家三个月收入:7826.5元。
“非去不可?”胡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胡谣低头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指尖,想起梦圆画室那些学生行云流水的笔触。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姚春秀突然站起来,铁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走进主卧,传来柜门打开的吱呀声。当她把那个铁皮饼干盒放在桌上时,胡谣闻到了樟脑丸和陈旧纸币的气味。
“咱家的存单。”姚春秀掀开盒盖,里面躺着几张银行存单,还有几张借记卡,在灯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明天我去银行。”
胡海沉默地走回阳台。
“画材...”胡谣嗓子发紧,“我自己想办法。”
姚春秀已经开始拨算盘:“这张存单加上利息一万多点,这张卡里...三千?”她的指甲在“住宿费3000”上划出一道痕,“先交这些,其他的...”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玻璃。胡谣突然发现母亲的手腕细得惊人,玉镯子松松垮垮地挂着,像是随时会滑落。那个镯子,姚春秀戴了二十年都没摘下来过。
“妈!”胡谣按住盒子,“我再想想别的...”
“想什么想!”姚春秀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压低,“董晨阳都能去北京,你为什么不能?”她合上盒盖的瞬间,一滴水珠砸在铁皮上,分不清是汗是泪。
胡谣的视线模糊了。她看见墙上的挂历还停在一月份,那是封控开始的时候;看见冰箱上贴的便条“谣谣营养费每周50”;看见父亲工具箱上贴着的“开工大吉”已经褪色发白。
夜深了,胡谣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争执。
“...至少把镯子留下...”
“...她上次月考41名...”
“...总能熬过去...”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头的速写本上。胡谣翻开最后一页,那是她偷偷画的父母——姚春秀低头勾假发时垂落的鬓发,胡海下班回家累了一天时紧皱的眉头。画技拙劣,却比任何一幅石膏像都更让她心碎。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餐桌上的铁皮盒不见了。姚春秀穿着最体面的那件呢子大衣出门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下周就去省城。”大衣袖口下,那个戴了二十年的玉镯子消失了。
元旦过后的省城大巴上,胡谣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六点出发时,天空还是靛蓝色的,她就把速写本垫在膝盖上,借着阅读灯微弱的光画车窗外的风景——灰蒙蒙的田野,电线杆上栖息的麻雀,还有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城市轮廓。
每周日的梦圆画室像一场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中央空调吹出恰到好处的暖风,石膏像在专业射灯下投下清晰的阴影。胡谣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老师教的每一个技巧:如何用侧锋表现天鹅绒的质感,怎样通过笔触变化区分陶瓷与金属。午休时,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就为了多临摹一会儿墙上挂的示范作品。
但周一到周五的教室成了煎熬。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满导数公式时,胡谣的笔记本上却画满了人体比例图。
“胡谣!”粉笔头精准地砸在她课桌上,“这道题怎么做?”
她慌乱地站起来,眼前是密密麻麻的f'(x)和g(x)。同桌安绮雯悄悄推来的纸条上写着“洛必达法则”,可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梦圆画室教的“三点透视”。
“我...不会。”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数学老师失望的眼神像根针,扎得她耳根发烫。窗外,一只麻雀落在光秃的梧桐枝上,歪头看着教室里的一切。
数学连堂令人窒息。胡谣盯着数学老师飞快移动的粉笔,那些符号像一群黑色蚂蚁,在她眼前爬来爬去。她悄悄在草稿纸上画老师的侧脸——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张合的嘴唇里吐出的全是她听不懂的术语。
“你最近状态不对。”安绮雯在某天放学后拦住她,递来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导数这章你再不补就完了。”
胡谣接过笔记,却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炭笔灰蹭在了干净的纸页上,留下一道难看的污痕。她突然想起梦圆画室穆楠老师说的话:“你们要和时间赛跑。”
期末考试成绩单像一盆冰水浇下来:448分,班级排名滑到47。王建安把成绩单拍在她桌上时,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这就是你分心的后果。”
中午回家路上,胡谣经过科技馆。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她看见那几个还在跟王斌学画的高二学生,他们的素描纸上,几何体依然歪歪扭扭。
手机震动起来,是梦圆画群发的消息:“寒假集训报名开始,冲刺985/211...”胡谣把手机塞回口袋,摸到了里面的炭笔——这支在省城买的昂贵炭笔,已经用掉了大半截。
暮色中的放学路上,她翻开速写本。最新一页是上周画的速写动态,梦圆画室老师批注的“进步明显”四个字旁边,是她随手记的导数公式,已经记混了步骤。
路灯突然亮起,刺得她眼睛发疼。胡谣想起姚春秀卖掉的金首饰,想起父亲下班回家疲惫的背影,想起梦圆画室那些画得比她好十倍还比她努力百倍的同学。
448分。这个数字像根刺,扎在她通往名牌大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