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的清晨,天还没亮透。胡谣轻手轻脚地拧开家门,冷风夹着鞭炮的火药味灌进来,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姚春秀往她书包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塑料袋上还沾着除夕夜贴春联时的浆糊痕迹。
“路上小心。”母亲的声音混着哈气,飘散在零下十度的寒风里。
开往省城的大巴上,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水雾。胡谣用手指在上面画着透视辅助线,水珠顺着线条滚落,像某种抽象的眼泪。邻座的大叔鼾声如雷,怀里抱着年货礼盒,丝带蹭在她袖口上,留下一条刺眼的金线。
画室所在的教学楼空荡荡的,门上还贴着“福”字剪纸。推开门时,穆楠已经在了,正在给一幅全开素描喷定画液,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教室。
“新年第一张。”他指着画架上的人体结构图,肌肉纹理精细得像医学解剖。
胡谣默默放下背包,取出裱好的画纸。她的手指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摸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一片湿痕。穆楠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翻看她寒假作业时眉头越皱越紧。
“动态速写太僵。”铅笔在她画册上圈出几个火柴人,“这水平,联考危险。”
返程的大巴总是格外拥挤。胡谣护着画袋缩在角落,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高速路旁的杨树飞快后退,光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像无数伸展的手臂。她掏出手机,锁屏上是安绮雯发来的今日作业清单,数学导数题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家里的餐桌上,姚春秀留的饭菜已经凉了。胡谣就着春晚重播扒拉米饭时,父亲在阳台修理邻居送来的破收音机,电烙铁的气味飘进来,和画室的松节油味奇妙地重合。
这样的循环每周重复:周五熬夜补学校作业,周六整天文化课,周日四点起床赶大巴。她的速写本越来越厚,成绩单上的分数却像春雪消融,一点点矮下去。三月的月考,数学导数大题她只写了“解”字,答题区画满了辅助线。
某个周日返程时突降暴雨。胡谣抱着画袋在车站狂奔,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湿透的素描纸在袋子里晕开,把精心勾勒的静物变成模糊的水墨画。回到家,她发现姚春秀正就着台灯勾假发——那是接的手工活,一顶假发赚200块钱。
“回来啦?”母亲头也不抬,钩针穿过发网时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厨房有姜汤。”
胡谣站在门口,雨水从发梢滴到地板上。她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看着餐桌上没动过的饭菜,看着墙上自己小学得的“三好学生”奖状——突然觉得那些画了一半的素描,那些没及格的试卷,全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窗外,早春的雷声隆隆滚过。胡谣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轻轻放下画袋,走向厨房。姜汤已经凉了,但那股辛辣的味道,还是让她红了眼眶。
三月的画室,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切进来,将石膏像的影子拉得很长。胡谣正咬着笔杆修改一幅结构素描,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种不紧不慢的、带着点懒散意味的节奏。
笔尖“啪”地断了。
“这里透视错了。”
杨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修长的影子。他俯身指着她的画,手腕上戴着一枚陌生的运动手表,表带磨出了一圈细小的毛边。胡谣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一丝杭州雨季特有的潮湿气息。
“你...”胡谣嗓子发紧,抬头时正对上他垂下的目光。杨珩的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眼下却挂着两轮青黑,像是熬过无数个夜晚。
穆楠老师抱着画册走过来,运动鞋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杨珩现在是我们速写组第一。”她翻开展示板,钉在最上面的是一张人体动态,线条流畅得像是会呼吸,“他去年十二月零基础入学,去杭州特训后进步神速。”
胡谣的视线落在杨珩的手上——那双手曾经连直线都画不直,现在却能精准地抓住每一块肌肉的走向。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还残留着些许炭灰,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大概是削笔时划伤的。
“你也在啊。”杨珩直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画室突然变得无比安静。胡谣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能听见铅笔屑落地的轻响,甚至能听见远处教室传来的、其他学生修改画面的沙沙声。她的素描纸上,那个歪斜的几何体突然显得无比可笑。
午休时,胡谣躲在卫生间哭了十分钟。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发红的手指,皮肤上还残留着炭笔的粗糙触感。镜子里的人眼睛浮肿,嘴角冒着一颗痘痘——那是连续熬夜的证明。
回到教室时,她看见杨珩站在示范画前临摹,周围围着几个崇拜的新生。
“胡谣。”穆楠老师突然叫住她,“你最近的素描作业...”后半句话化为一串叹息。
傍晚收拾画具时,胡谣的工具盒掉在地上,炭笔掉了一地。她蹲下去捡,发现杨珩就站在不远处整理画包。他的工具箱里整齐排列着进口炭笔、可塑橡皮和专业削笔刀——全是她舍不得买的牌子。
“听说你文化课退步了?”杨珩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