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侧头凝视窗外,半晌才道:“江湖有江湖的好,官场有官场的好,你是一辈子注定了要呆在宫廷的,还是不要存此念的好罢。”
奚百里道:“那你呢?我知道你也向往着江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李寻欢久久未答。
紫袍人道:“百里,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家世代官宦,到寻欢这一代,只他一个存活的孩子,这宏伟家业他还能不继承么?”
奚百里也皱眉,“我说上官大人,上官金翎,你当人人如你一般爱做官么,寻欢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官场,他今日能把状元郎的位置让给你,他日也能把这样那样的官位让给别人,这哪里是为官之道啊,便是陛下、便是我们几个护着,他早晚也要被人算计了去,还不如此时离开,好歹保全了身家性命。”
上官金翎脸色一变,“奚百里,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把状元郎的位置让给我?你便是对我不满又何至于信口开河诋毁于我。”
奚百里冷笑道:“我是终日跟着陛下的,内情如何我还不知么?寻欢的文章如何京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说什么探花折桂……”
李寻欢打断他,“够了,百里,你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这样说,金翎心里可该多难受。金翎,你也别往心里去,状元之名是陛下钦点,这是做不了假的。”
奚百里道:“我……”
上官金翎道:“罢了罢了,话说到此,我有何脸面呆在这里,我便告辞了吧。”
李寻欢追上一步,“金翎,你……”
奚百里拉他一把,“让他去,若连这句话都受不住,他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上官金翎了。”
李寻欢缓缓摇头,“百里,你不明白……”他自斟自饮一杯茶,压下喉间不适,叹息道:“其实,你不明白这些也是好事,这人呐,看的太明白,便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了。”
话说楚留香匆匆离开探花府宅,奔出一段路程,却又后悔,当时真该仔细看个清楚的,可是以他目力,又怎么会认错呢?
真要说不同,便是这位李探花比之梦里那人要年轻许多,脸部轮廓要柔和许多,眉眼风霜没那么浓重,但也仅此而已,大眼一瞧,那便是同一人。
楚留香原地深吸一口气,此时他心神不宁,是断不能回头重到探花府的,一权衡,干脆回转恒通店,彤三娘正招呼着伙计收店。
不多时,他的房门便被悄然推开,轻巧细碎步子径直往床榻方向而来。
楚留香轻笑一声,“我只当你今夜不来了。”
彤三娘吃吃而笑,“不论哪个女子,但凡尝了你的手段,谁忘得掉呢。”
楚留香道:“这夸奖可当真舒心。”
彤三娘光溜溜的身子极快钻入他怀中,软香温玉在怀,楚留香自然要寻快活。
他修为是顶好的,说不上夜能视物如白昼,瞅个轮廓总是有的,但有那么一刻,他竟恍惚觉得怀里这张脸忽然成了那张苍白柔和、却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俊俏的脸,当下只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激灵灵一个寒颤。
夜里又有一梦,这次的梦跟以前,却有不同。
依旧是山巅,石桌,美酒,两人在座。
那人吞了杯中酒,忍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垂下被掩于身后的袖子血迹斑斑点点,楚留香心想,又何必掩藏,不过欲盖弥彰,想是这样想,心里却觉得难受烦闷的很。
那人转头瞧他,忽然笑了,悠悠道:“你也莫来劝我,我便不是大夫,也知道我是大限将至了,早一日晚一日有甚区别?只有趁着这有限的时日,喝他个痛快,黄泉地府,只怕是没有这等顺口的东西。”
他倒是当真豁达,看破看淡生死,好不自在。
江湖儿女,自该如此,生死不过一念间,或为道义,或酬知己,生当精彩无限,死亦轰轰烈烈,但何曾有人喝酒喝死的?
这人病体支离,却毫不爱惜自己,当骂他一顿?当甩袖离开?还是默默看他自我作践?
人活于世,当活的潇洒自如,开心自在,所谓烦恼伤心事,谁没烦恼伤心事?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古如是,自当是伤心随心过,烦恼如云烟,尽心尽力的活,才算是不虚此生。
但这道理,这人,只怕是不明白的。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瞧你好一副苦大仇深表情,这可真不适合你,这不像你,楚兄,你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心无挂碍之人,可不该为我乱了心思。”
那人仰头看天,饮一杯酒,咳嗽一阵,道:“想我李寻欢,这辈子也算跌宕起伏,精彩的很,我考过进士,闯荡过江湖,大富大贵见过,大丑大恶也见过,我曾经知交遍天下,仇敌也便天下,有人舍生救我,有人却恨不得我死,我有美名,也有恶名,这辈子有过几个女人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可惜的是至今膝下仍旧空虚,可……咳咳咳咳……可父辈祖业到我手里凋零至此,我……咳咳咳咳……不肖之事我干的也不少了,李氏香火断绝于我手不过是其中一桩,或许,这便是李家的劫数吧。”
那人道:“不怕楚兄笑话,我终究是个爱好舞文弄墨的,行走江湖之余,我随手记下些许小事,时至今日,竟然也成了浩浩然一册书卷,也曾想过付之一炬,终究是舍不得,我时日无多,此时除去楚兄,身侧再无其他亲朋,便托付于你吧,怎么处置,便随你了。”
楚留香接过书卷,凝目瞧去,却忽觉眼中酸涩难忍,眼前白茫茫一片,好一派虚空。
楚留香蓦然睁眼,握紧的拳头内空无一物,身侧也早已无人,抬眼扫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却是清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