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晓浑身僵住,尴尬地低下了头。
其他人身形一顿,吃蘸蜜馒头的嘴,停止了咀嚼。
隗晎急忙道:“小音!不要乱问问题,蜜是捡的。”
溪亖音不明所以,听了这话,双手条件反射地捂上嘴。
屋内,一片寂静…
半晌,怀晓支支吾吾道:“奴…奴是…是…”
隗晎皱眉道:“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睡觉吧。”
众人齐齐回应道:“是啊,太晚了。”“都天黑了…”“睡吧,睡吧。”
窸窸窣窣整理被褥…怀晓松了一口气,模样极其自卑,他神色凄苦又隐忍,望向隗晎,感谢他的解围。
众人的反应,和怀晓的为难,溪亖音知道讲错话了,小声道:“对不起…”
怀晓不知道应该回什么…
隗晎俯身整理褥子,横插在溪亖音和怀晓之间,转头对溪亖音道:“你去找安在心和家厚,你们三个女孩子今晚挨着睡。”
溪亖音点点头,满心愧疚,朝安在心方向挪去。
怀晓苦笑道:“都怪奴…”
隗晎目光扫去,遏止了怀晓的话,严肃道:“若是我们能活下来,你的习惯就改一改吧,我和他们都是乞讨的孤儿,比起你来说…更不如。我们身份低微这话,我只会在这里跟你说这一次,你的身世还不足以让我反复作践自己来安慰你。无论谁,后面会如何,都是未知,也全是靠自己。你也一样…”
顿了顿,隗晎道:“若有以后,希望我们都能不惧今日的自己。”
怀晓目光瞪大,震惊之余,颤抖道:“奴…我…我懂得的。谢谢…”
隗晎道:“睡吧。”
吱呀——
门口,被推开了一条宽缝,外面站着两男一女。
乐正词媿手持一盏烛火,身后半遮掩了两人。
瞧见屋内人目光都看了过来,她一手把门扉推得更远,毫不掩饰道:“我们三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本是见这一家客栈有亮光,想来一探究竟,没想到是你们。墙角不是故意要听的,但是阿爷有教诲,识书之人,不能见事躲避,今日恰巧让我遇见了,也当言其中之理…一二。”
低头瞟了眼脚下的门栏,她朝隗晎征询,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隗晎坐起身,微微点头,道:“可以。”
乐正词媿对身旁人道:“路了绿、珪光,我们进去吧。”
彻底大开的那一条“门缝”,以乐正词媿为首,依次走进来三人。
珪光站进来后,稍稍欠身,道:“谢谢。”
路了绿有礼貌道:“谢谢你们。”
门跟着吱呀作响,珪光准备顺手带上门,乐正词媿阻止道:“半敞着吧,迎新城拘了我们十七人,还有五人没到,他们估计待会儿也会寻过来。”
隗晎赞同道:“开着吧。”
夜深露重,乐正词媿身子回暖后,走到溪亖音三人身旁,询问道:“可以坐下吗?”
世家子弟,有男女之防,没有溪亖音的热拢,如今这种局面,她仍旧遵守着礼仪教养,俗世规矩。
褥子上三人挤了挤,挪出一人位置,那方,隗晎对身旁几名男孩吩咐道:“楼上房里还有被褥,你们再去抬几床下来。”
齐同舟等人从被褥里钻了出来,拿起一盏龙凤烛,便一同朝楼上走去。路了绿和珪光这时在征得怀晓同意后,紧挨着坐了下来取暖。
对面乐正词媿,在溪亖音的安利下,小口吃起蜜馒头。她小口小口,很是斯文,吞咽后,眼眸转向怀晓,视线落在了隐约而现的耳廓,道:“你耳朵上只有耳圈、银勾,坠子是没来得及挂上吧。”
怀晓震惊,内心挣扎了片刻,方鼓足勇气道:“嗯,没来得及挂坠子。”
乐正词媿端坐,道:“祖父教我识读的一本杂集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北蛮汉子,高大雄武,面容憎恶,异乡人初见,恐;久交之,喜。为了北蛮结善之心更易昭显,异乡人为其修容,为其配饰,久而久之,北蛮汉子发现,以耳上坠物,最讨异乡人喜欢。’大地国之前,有人去过北蛮,学了他们的习俗回来,慢慢地变成了如今伶人魅人的装饰。据我所知,银勾挂珠玉坠子之前,小伶人是不会住店留客,另外…得你的福,我们还能在困境之时,吃馒头就上蜜,当真是幸事。”
怀晓诧异,失魂落魄道:“花蜜的事,你知道…”
乐正词媿转头看向隗晎,笑道:“他不是也知道吗?”
她的眼神称不上和善,隗晎一怔,被盯得浑身发麻。少顷,便听见她继续道:“这并非秘闻,书籍中有记载,算是杂谈,即便不去花楼,我身为女子更是清楚花蜜的用途。”
戳出怀晓的痛处,并不是乐正词媿的目的,她和颜悦色,大方谈论道:“身上抹蜜,本是闺阁女子养润肌肤的法子,只不过被有心人用在了别的地方。”
怀晓喃喃道:“姑娘不觉得羞耻?那原本是用来…讨好…他们。”
乐正词媿道:“为何要羞耻,食色,性也。”
怀晓道:“我没念过书。”
隗晎正声道:“食,可作喜爱之意;色,有美好的意思;性,人之本性。”
溪亖音积极道:“我知道!喜爱美好的东西,是人的本性。像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怀晓哥哥一样,光是瞧着怀晓哥哥,便觉得心里是蜜馒头。”
乐正词媿满意颔首。
隗晎嘴角弯了弯,笑道:“你想它是做什么用的,它便是什么样。大家都吃的很开心。”
原来,引客人住局之日,伶人会得一罐蜜,在夜间沐浴后,涂抹在全身,这样客人嘴里发甜,便会将伶人记在脑中,再登门寻伶人快乐。
乐正词媿道:“你的坠子在身上吗?你生得漂亮,戴上之后,应该会很好看。我们被困在这里,便如那道长所言,最多还有三日的时间,你何不美美地走呢?”
经乐正词媿这几句话,怀晓心中微见星光,稍稍放下身份上的结缔,壮着胆子道:“坠子…龟婆得了奖赏,便舍不得给我了,我只有银勾和耳圈。”
乐正词媿遗憾道:“阿爷早和我说了此行目的,我便素衣素发来的,可惜了…”
大堂内,基本没有读过书的人,理解不到乐正词媿的苦心。
蓦然,门外一位男孩高声附和道:“如她所言,我们随父亲外出见过蛮族人,的确是这幅装扮。没耳坠子相称,倒是浪费了这幅好相貌。”
竟有两人在“偷听”。
远处黑影中,慢慢走出两人,一人张扬,一人知礼,背着包袱。
那张扬之人刚闭上嘴,另一位男孩道:“我们两是雍凉城守将之子,我随父亲姓,名唤宋世平。”
方才主动插话的张扬男孩,蹦跳一步,朝气蓬勃,比划手脚道:“我叫杨战息,跟母亲姓。姓氏由来先说于你们听,是因为我们不想你们也和别人一样,临了再问上一遍:你们亲兄弟?为什么一个姓杨?一个姓宋啊…另外!还要再同你们强调一个我不喜欢的问题,我们两人虽同时出生,但他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他弟弟,我就是杨战息。”
溪亖音和安在心拍手鼓舞,其他人静默无言,倒是隗晎趁此时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裹,道:“我有一枚月光石做的长坠子,不是偷盗,不是捡来的,是为一商人做小工,他赏的。”
他递给了怀晓,怀晓犹豫了一小会儿,目光逐渐坚硬,终于侧低脑袋,戴在了银勾上。
果然,月光石补足了缺失,本就美的人变得越加美艳,怀晓魅惑妖冶,见之惊叹,众人纷纷忍不住发出感叹。
反观乐正词媿,她虽眼前一亮,却是极快地瞄了一眼隗晎,不可置信,试探道:“还真是月光石,你和他们挺不一样。”
见多识广…犹如高门大户家的孩子。
隗晎自然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别人也听明白了。
只因隗晎和那六人都穿着破烂,像是小乞儿,所以以乐正词媿为首,世家出来的孩子,没有人相信一个乞丐能知道这么多,小小年纪,谈吐还很得体。
净枕瘪嘴帮腔道:“隗晎自小在私塾附近乞讨,若不是凑不上学费,没有户籍,他该是和你们一样坐在学堂里,堂堂正正学本事。隗晎极其聪明…指不定会是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乐正词媿垂目,别扭转头,朝门口二人道:“不要傻站着了,进来吧,隗晎心思缜密,为人大方,他早已经请他们上去拿被褥。跟着他,在迎新城的三日,指不定能舒舒坦坦地过…万一,他找到城楼中的出口,大家也就不用死了。”
她这番话,算是认隗晎来当主事人,变相地,以此法子为刚才的事道歉。而其他人,在她的言语意思里,入了这门,便直接会归属到隗晎庇护中。
没问隗晎愿不愿意…
也没问别人答不答应…
好在,隗晎在那六人中充当惯了这种角色,并没有什么异议。
新来几人年岁又都还尚小,隗晎今日相遇后,颇为照顾,自然而然,他们将凡事都冲在前面的隗晎作为“发号施令”人,现下,倒没有察觉出乐正词媿的话有什么不妥。
倒是宋世平和杨战息,因出自将士之家,两人理解成踏入门内,便要听命于隗晎,脚下迈门槛的动作犹犹豫豫,纠结不已。
二人身后,一串笑声响起,一人紧接着道:“你们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