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鼎盛的时期,红灯伴倩影,夜夜笙歌,丝弦管乐日夜奏鸣,三月不歇,贵人们赏的胭脂香粉由马车装载,在街巷中排成长龙,一箱一箱从车上卸下来,经过一双双健壮的手运进乐坊。
那一年,薄秋云六岁,她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沿了姐姐的名字,叫作栖烟,是乐坊的童仆,为客官端茶倒水,伺候伶人的起居。
她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张小脸,谁家贵公子送的宝马头戴金络脑,踏着马蹄神气得像要飞到天上去。
真好啊,四只马蹄子一定跑得飞快,脱了缰绳谁也追不上,想跑到哪去就跑到哪去,不用做拉货的重活,不会被鞭子抽打,自由极了。
小栖烟看得呆了,就偷懒一会儿的功夫,被班主捉到,耳朵揪得生疼:“好你个栖烟,我说怎地到处找不见你,原来跑到这儿偷懒来了!”
班主折磨人的法子高超,疼得栖烟叫苦不迭。
“班主,栖烟已经把事都忙完了,是我让她出来玩会的,你就不要罚她了。”
钳子手终于松开,栖烟逃脱惩罚抬头一看:“曲姐姐!”
眼前这位冰肌玉骨,生得国色天姿的美人儿,正是年初从江南来的新乐伶,现已成了乐坊的台柱,艺名有几分故国神韵——曲池柳。
栖烟连忙躲到曲池柳身后,听她温言温语和班主讲着道理,语调是软软的,言辞也不犀利,说话跟唱曲儿一般好听。
听得忘了神,没发现班主被曲姐姐劝走,也没注意迎面走来一位尊贵瘦削的公子。
曲池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栖烟才回过神来,听到这人娇笑着说:
“你呀,以后可得躲远了玩,再不要被班主捉住啦。”
接着曲池柳又让贵公子低下头,伏在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只见那公子笑着从袖中取出沉甸甸的钱袋子,抛到栖烟怀里。
两人郎情妾意,骑上金络宝马,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扬长而去。
曲姐姐这样娇柔的人儿,竟爱好骑马。
栖烟羡慕地看着他们纵马驰骋,也羡慕地看着那位公子为曲池柳赎身,由衷地祝愿曲姐姐所遇为良人,幸福一生。
曲池柳脱离苦海,仍记挂乐坊里的姐妹们,有时趁乐坊来往客人少,头戴面纱回来同姐妹们团聚。
临别前,她把带来的钱财都分给姐妹,帮她们攒钱赎身。
偶尔会将她的女儿带来和姨姨们玩耍,只是那孩子包裹严实,和曲姐姐一样,戴着帷帽遮住了脸,乐坊里无人见过她真颜。
每次曲池柳姐妹们聊天时,她都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小短腿一晃一晃的,不哭也不闹,抱着盒桃酥,小口小口地吃着。
曲池柳最后一次来到乐坊,是她赎身的第五年,九曲乐坊将要迁到凉州城。
她把全身的家当都送给了乐坊的姐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香方。
这张香方,是九曲乐坊伶人们共同死守的秘密。
乐坊成立之初,前辈的花魁料想到,乐坊姐妹若只凭卖唱,几世几年都难以脱身,不如自制香方做起来香粉生意,有了持续的财源,才能开出生路。
香方由历代花魁保留,不断改进、任任相传,到曲池柳这一任,原始香方大大改良,能使香粉留香三日不散。
曲池柳嘱咐说:“我这些年存下的钱财,不足以为所有人赎身。你们将这方子拿去,再添最后一味香,至少可留香数月,你们赎身后要继续改进,卖出牟利,解救乐坊其余姐妹。”
靠着曲姐姐的资助和平日攒下来的钱财,包括栖烟在内的七位姐妹,为自己赎了身,更多的伶人则随乐坊一同迁去了凉州城。
七位姐妹各自有志,带着香方去往四方寻找最后一味香料,也寻找能安身立命的落脚之处。
可最终的香方还未制出,她们就得到曲池柳被害身亡的消息。
多方打探,只能知道赎走曲池柳的公子家世神秘,似乎是修仙世家,并非凡人能攀惹得起。
她们并不死心,即使不能为曲姐姐复仇,也要将她的女儿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乐伶的女儿,在豪门大家怎会受到待见。
姐妹七个重聚一堂,凑了钱财,栖烟更是把全部身家都搭进去,找了江湖上的探子,调查事情真相。
然而那位贵公子家族实在强大,探子的耳朵还没打听到有用的信息,脑袋就掉了下去,姐妹们的钱财也打了水漂。
失了钱财,连吃饭都成问题,栖烟重新回到九曲乐坊,以薄秋云为新名,改头换面,再度入了这吃人的乐坊。
靠着数年的曲艺积累,薄秋云成为乐坊头牌,被马凡赎身,进入马府当他的侍妾。
她以为自己遇到真情,像曲姐姐一样,诞下可爱的女儿。
可是笼中鸟的命运,或许从出生那一刻就被谱写好了,短暂的自由不过昙花一现,逃到哪里去,枷锁与囚笼都永远不会缺席。
看似和蔼的马凡,书生白面之下是禽兽般的内心,他在床上无能,便把拳头挥向无辜的女人。
妾室一房一房抬进门,哀嚎每夜每夜从不同房间传到薄秋云耳中。
偌大的马府里,日子像秋天的雨,滴答滴答,苦闷凄清绵绵不尽,人像绣在团扇上的败花,没有化泥重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