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成之时,你就可以出去了。”师雁亭说,“我放不了你,是你自己跑进来的。我不知道是何人为你写下祭文,自你入阵法到结束,需三天三夜,你委屈委屈,在里面待些时日,我的血能滋补养生,你不若尝尝看?”
三天三夜,还真是颇有些时日,确实委屈了。楚珩说,“魔血怎么养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等一下,”他在胸前摸了摸,“我玉呢?”
师雁亭欲言又止,再三纠结,回答:“我入魔时,用你一半断玉炼出内丹,重塑肉身。此前见你,那道咒是两截断玉想要重新融合,当时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层。如今断玉重连,你俯身其上,我以玉做心,你便跟了进来。”
楚珩听得目瞪口呆,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拿块石头填胸腔里就能当作一颗心来用,从来都是说人心不是石头,这师雁亭却可以玉为心地活下去。如此说来,玉上的千年修为,根本就是师雁亭的修为!难怪师雁亭不想夺他的玉,一副用不着这东西的模样,却还是凑上来保护玉不落入他人之手。
那么他这些噩梦,是不是也是由玉而起?现在玉凑全了,不在他身上,当三日后他脱身于此,会不会……终得一夜好眠无梦?楚珩这样想着,觉得遇上这个莫名其妙的灵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从北渚回七昙,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楚珩路上无聊,顺着师雁亭的话头问,“师雁亭,我为什么会有你的玉?你为什么救了我又杀我?是我偷走了你修炼所用的玉吗?”
“不是。”现在师雁亭主要依靠心理活动同楚珩对话,他心里想什么全部展开在楚珩面前。以前他还能掩饰自己,现在藏也藏不住,楚珩提起此事,就将他的思绪扯回了多年之前。
楚珩被他心里飞快闪过的画面吓了一跳,那些记忆飞快地回溯,他偶尔看清一两个场景,尚未来得及细瞧,画面已经改变了。
就像他的梦,不停地变幻转换,一时是明媚的,下一秒又变得阴沉,楚珩试图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却不得其法。
忽然间,四周的场景都变了,他走在被砸毁的宫城中,耳旁听到的都是尖叫和哭喊,婢女侍从四下奔逃,周围还晃动着火光。他握着长刀披着铠甲,用刀背顶住一根塌下来的梁柱,伸手把跪坐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孩扯出来推开,斥道:“还不快逃,等死吗!”
婢女惊恐地望着他,被他推得摔倒在地,闻言却又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忙抹了一把眼泪,提起裙子跑远。
他猛然翻刀,狠狠劈下,梁柱斩断,房顶摇摇欲坠。他却浑然不觉似的,蹲下身,从灰烬尘土中翻找许久,摸出一枚白玉佩,挂着长穗和龙首山纹的珩。他极为珍重地将那玉佩拾起,用手指、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污泥,放在了贴身的地方。
玉是他捡来的,在攻城那一日。
楚珩恍惚间意识到他附在师雁亭身上,以师雁亭的视角回忆了一遍他得到这块玉的经过。在那段记忆里,师雁亭明明是个提着刀的入侵者,但他却在救人。
那把刀……楚珩怔住,那是杀他的刀。
他似乎能回想起梦里极度真实的疼痛,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师雁亭感应到了他所想一般,也回忆到了最后那一幕。在无数个深夜无人时、师雁亭从怀中取出玉佩在掌心摩挲的画面之后。
这是楚珩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被杀死,他通过师雁亭的眼看着自己,仿佛他自己挥刀杀死了自己。一时间楚珩几乎怀疑起师雁亭望着的人是不是他,那是完全陌生的神情和气质,不躲避不对抗不挣扎,安静地看着师雁亭走近、安静地等着师雁亭扬刀——他有一瞬间的碎裂,很快收拾好了神情,他的眼眸最先死去。
楚珩看到师雁亭先是一步一步朝自己走去,目光锁在他脸上,那个手无寸铁的自己同样回望师雁亭,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似乎仍有所期待,可那些微期待又是什么呢?楚珩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在刹那间灰黯褪色的眼神。
师雁亭杀了他,没有犹豫,没有留情,手起刀落,寒刃饮雪,像落入了一片红梅花。
楚珩吊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偏要倔强望着师雁亭,师雁亭就趁着他这口气尚在,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摔在楚珩手边。
玉珩就这么断了。
看到这玉,楚珩微微张大了眼,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安地挣扎起来,颤抖着手握住碎玉,望着师雁亭,一滴泪就这么溢出来。
师雁亭不为所动,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他,楚珩死在他刀下眼前,他又抱起楚珩的尸体,连同玉、连同楚珩的旧物一同入棺下葬。
楚珩有预感关于玉的回忆并没有结束,屏息等着。
最后他看到自己的坟冢和墓碑,师雁亭亲手埋葬了他,又挖了他的墓,开了他的棺,碰到他尸骨那一刹,白骨上淡淡金色咒文亮起,而后尸骸碎成了粉末,散进风里。
师雁亭从他的棺中取走了两样东西,其中之一便是那一半玉珩。玉佩在那次动乱中被他摔下,不知掉到了何处,楚珩手里死攥着不放的只有断成两截的玉珩。另一样则是一支白玉簪,师雁亭从楚珩身上带走了这两样东西,回忆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同时,师雁亭抱着楚珩的肉身,跟着余温下了车,进入七昙大楼里。
楼门口有检测装置,师雁亭毫无察觉般走了进去,闻远山通过手机监控系统,师雁亭进门时,显示安全二字的绿灯亮了起来。
进门时给空调暖风一吹,师雁亭的长发向后扬起,楚珩透过师雁亭的眼与玻璃中映出的师雁亭对视,才发现师雁亭左耳上戴着一枚红珠耳坠。
像是谁的血,沾在了他耳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