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皑皑的白雪里，楚珩等来了在盛都的第一个年关。

那时没有宵禁，民间娱乐丰富，到了夜间，隔着房顶望过去，街头还是灯火通明的，外头人声鼎沸，楚珩在深院的房中百无聊赖摆弄琴弦。

这园子是赐给师雁亭的，园林景致做得好，但师雁亭对此不感兴趣，在军营的时间比在家长。年关亦是如此，他家地方大人却少，冷冷清清的。

年节于楚珩的意义在于同朝臣权贵走动，酒宴晚宴宫宴，都是些表面的推杯换盏掏心窝子。他母亲走得早，后来父亲也病逝，偌大一个侯府再无有血脉关联的人，回到家收起那些笑脸，楚珩只想休息，把门一关倒头就睡。

放在哪朝都一样。

师雁亭也还是要先营里再宫里地吃一圈酒，他不爱与同僚应酬，筵席散后便回家给师父敬酒，听着外头的鞭炮声，数着又是一年。

这年师雁亭从祠堂出来，叫内院的侍卫家兵留个轮值的，其他人也去前院里过年，他自己则在园内摆了一桌酒菜两碗饺子，敲门叫楚珩出来陪他。

他师父还在时，过年这夜会亲手给他包饺子，带着些弟兄将士随便挑个空地围坐一圈，热热闹闹的，这一年就过去了。

而今孑然一身的师雁亭望着同样孑然一身的楚珩，没来由地冒出来一点同病相怜的情绪。

外头炮竹声已经响起来了。

师雁亭斟了两杯酒，跟楚珩碰了碰酒杯，“我府里没有名厨，只有粗茶淡饭委屈楚大人，凑合吃吧。”

“不敢。”楚珩随口敷衍了一句，只喝酒，迟迟没动筷。

“怎么，楚大人吃不惯？”师雁亭正要开口讥讽这位侯爷，楚珩却道：“有什么吃不惯的。我没像样地过过年，尚有五花马千金裘的时候，没顾得上过年，现在手里空了，反而得了这个机会。感慨罢了。”

师雁亭不接话，只说，“我还当楚大人没吃过北方年夜饭，思乡了。”

楚珩提起筷子，往小碗里拨了个饺子，浅浅一笑道：“旭都非我乡，没什么思不思的。”

师雁亭默然，又和楚珩碰了下酒杯，一饮而尽。几句话之间，师雁亭似乎懂了这位楚侯爷，恍惚间错觉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是天地间的飘零行客，没什么地方能当做是个家，年夜里有个人对酌一杯伴些酒菜，就已经能满足了。

“我懂。”师雁亭说。

楚珩静静望着他，沉默叙旧，忽然笑了：“多谢。”

师雁亭终于从楚珩身上摸到了一点什么，他一直觉得楚珩静得没有生气，仿佛已经死在了坍塌的宫城里，或者夜雨滂沱的城郊野林，也许他这一生未见得为了自己活过。师雁亭想，易地而处，他不见得能撑到现在，可能在被俘虏或者在天牢里，他就会自我了结。

可若是楚珩觉得……现在才算是解下了一身负担地活着呢？

后来的几个月，师雁亭一面提防楚珩，一面又靠近楚珩，搜肠刮肚地去讨些文人玩物给楚珩，只为了看楚珩那一点微笑。一个雨打海棠的春夜里，师雁亭第一次梦到楚珩，梦到很多年前他在旭都第一次见到楚珩的夜色，那个小侯爷捧着书卷转过身来，却又变成了他院子里的楚大人，望着他露出一个淡却温柔的笑。

楚珩对他温柔得令师雁亭感到异常，楚珩也从不对他说“不”。他送楚珩的东西，楚珩会收下说谢谢，他邀楚珩喝酒或者其他，楚珩也都顺从答应。师雁亭享受了这些“好”，却越来越警惕紧张。

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呢？更何况他们二人原本的立场就是对立的。

师雁亭从江南湿漉漉的梦里醒来，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想来明早院中该是绿肥红瘦。

那时师雁亭不曾想过楚珩会有真心，他觉得太荒唐，谁不是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妄谈真心未免有些高估自己。

翌日雨停，楚珩在所剩不多的海棠花下饮酒，微醺之下对师雁亭说了很长一段话。楚珩愿意多说几句话的时候不多见，师雁亭坐在一旁听他说。楚珩靠在树干上，飘落的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他只是带点讥诮又带点惨淡地说，“你们的兵马踏破我们的宫城，我在哭喊声和火烧的废墟中成了你的阶下囚，你们不准我死，要看我这样活着，我又想，杀了我吧，给我解脱，可结果呢？师将军你瞧，我还在这里。”

“楚大人，”师雁亭放下酒杯，也站起来，从楚珩手里接过没喝完的半杯酒，逼近楚珩，低声说，“你喝醉了。”

楚珩没有躲避，仰头望着他，一朵海棠花从两人中间落下，楚珩沉静许久的眼神点亮了，映着的不知是月光还是烛光，师雁亭微微皱眉，松开手任酒杯掉落在地，摔碎了。

他低头吻楚珩，楚珩仍然不躲，还给了他回应。

师雁亭觉得自己也喝醉了，对自己的沉不住气有些恼羞成怒，撒气似的咬楚珩的脖子，留了一串红痕，又吻楚珩的锁骨。楚珩挣了一下，手推在师雁亭肩膀上：“师将军，别在外面，去屋里。”

他从脸到脖子都红了。

师雁亭低笑了声，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楚珩扛在肩上，大步走过去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