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越凝视墙壁上的侧影,看那眉目鼻唇线条流畅曲折,已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地牢看守过来禀报,陈一白自进来之后就与金老五互相指责,金老五大骂陈一白不讲规矩,陈一白嘲讽金老五不识货,要不是中间隔着栅栏,保不齐要演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沈庭燎:“如今苦主也进去了,三人连台唱戏实在热闹过头,先饿上几顿吧,让兄弟们清净清净。”
看守乐颠颠地走了。
温越:“用一幅桃源忘川图就想挑起皇权矛盾,这并不高明。”
沈庭燎:“如果俞劲节和陈一白都没撒谎,那么有两个问题。一,真画是如何到故衣会的?二,被金老五送到故衣会的假画,又去了哪里?”
温越:“看来京城地上地下,都一样暗流涌动啊。”
“师兄,此来望都,是为了什么?”
“如俞劲节所说,帝星式微,太子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百年前巫山与李氏皇族定下盟约,分别镇守天下生死门,我来望都,是提前与未来的天子确认盟誓。”
即便是御前监察使,也无法否认这段话中全是事实。
温越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沈庭燎措手不及:“我——我是李临阙那样的小孩子吗?”
远在浮玉楼醉生梦死的淮王殿下忍不住打了今天第二个喷嚏。
温越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那幅假画如果真的存在,我倒是很想见见陈一白的手笔,又或者,还有别的事要发生。”
两人走出地牢,恰看见京畿督卫军统领迈着大步找过来。赵思明年貌四十许,体魄强健,双目炯炯有神,声如洪钟:“小沈大人,去哪巡夜呢?不必去了,我给你找到一样好东西!”
一炷香后,温沈二人站在监察司庭院内,面前躺着赵思明送来的“好东西”——一具新鲜热乎的尸体。
赵思明兴致勃勃道:“陆相传了你的提醒,我日日夜夜警惕着,果真今晚就出事了。瞧瞧,这人身份文牒上写着,‘孙文清’,是刚刚参加完科考的考生。”
沈庭燎:“赵将军,望都死了人,你为何如此兴奋?”
赵思明大声咳嗽起来。
“他身上有邪秽的气息。”沈庭燎扬手在风中抓了一把,五指间空空荡荡的,“魂魄已不在附近了。”
温越对上他目光:“残缺的魂魄很难入轮回,如此新的残魂,大约还有眷恋之处。”
赵思明:“孙文清是京城人氏,不如去查查此人背景。”
温越:“有劳。”
赵思明奇怪道:“你们不同去吗?”
沈庭燎:“既然是京城人氏,传话给户部调一份户籍名册即可,我的人会去处理,需判断此人是否与桃源忘川图有关。还有一些线索……尚未印证。”
他捏了捏眉心,阖眸掩住眼底血色,赵思明啧啧称奇:“你这小子,怎地身体看起来如此虚乏,你受伤了?”
“比不得赵将军老当益壮。”沈庭燎挥开赵思明搭上手腕的爪子,“走了,回见。”
赵思明幽幽叹口气,吩咐手下:“去户部。另外,叫巡防营这两天多警着点,京城里进小鬼了,不安分。”
马蹄踢踏停在沈宅门口,值夜的守卫迎了上来将马儿牵走。沈庭燎冲守卫摆摆手:“我自去休息,不要惊动他人。”
温越随他过了水浮桥,走进主屋院落,听他开口说了进门后的第二句话:“东厢收拾干净了。”
院中有棵大海棠树,月下花色如纱,溶溶似一夕碎梦。
沈庭燎穿过那碎梦的影子,斑驳月光落在烟青软甲上,直到他推开屋门,符咒光华流转,室内灯台应声亮起,将月光驱逐在门外。
沈宅多年只有一个老管家并零星几个杂役打理,即使沈庭燎搬回来住,带来的家将也是不事起居的,家中到处都布置了符咒,以致深夜里这处院落静谧得没有半点声息。
沈庭燎手还搭在门上,朝东厢看了一眼,那边灯火已亮了起来,门板阖着,动静极轻。
百花杀的毒正在加深,到后半夜甚至能将人逼得丧魂失智,模样十分狼狈可怜。江湖道过去对巴中周氏敬而远之,就是因为在那神智昏聩的关口,极易被拿捏住把柄。
人都是有软肋和脸面的,他也并不例外。
沈庭燎关了门,双手颤抖着,肩甲解了两次才解开。背后朝服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四肢百骸却如被火煎。狂乱的内息冲撞内府,仿佛要将肉身生生撞个粉碎。
木桶中放着热水,与外间用一道屏风隔开,屏风上是迢迢无尽的山水,万山丛中春草初萌,芳菲乍现,若有若无蔓延向天涯极处。
沈家夫妻伉俪情深,然而谢怀袖芳华早逝,沈誉痛不欲生,命匠人制了这幅画屏缅怀亡妻,屏风上手书七个大字:望极天涯不见君。
热水放松了他的肌理,沈庭燎凝视那七个大字,蓦地心脏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