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天门出来,抬头远望,坐落于皇城背面的北邙山地势颇高,山顶有个巨大的海棠花造型的祭坛,那是天子祭天的地方。祭坛平时无人使用,钦天监便在旁边搭了个小台子,作为观星台。
引路小官小心翼翼:“监正在观星台上待了三天了,中途没下来过。”
“嗯,闻到那股馊味了。”沈庭燎道。
小官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钦天监新任的监正姓杨名璀,正是沈庭燎嘴里说的,被张道渊从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
他来前在脑海中回忆这个人,发现唯一的一点印象来自他父亲沈誉。
沈誉在世时掌管监察司,创建白马营,论起行事风格,在多数人眼中无疑是杀伐果断,甚至有些残酷的。当初苍门山暴匪横行,当地军队无力应付,恰好沈誉巡查过来,二话不说带着白马营一路血洗苍门。那年沈誉不过二十来岁,此一战后名声大噪,至今其人姓名在苍门一带还有能止小儿夜啼的说法。
沈庭燎心想也是,活着时就那么恐怖,死了以后变成死鬼,威慑力似乎又大了一层。
他三岁就被送上巫山,对沈誉本人没有十分明确的记忆,只在沈誉给他的寥寥几封家书中摸索出一些所谓残酷之外的性子。在其中一封信里,沈誉提及他因公干要与钦天监共事一段时间,先是三言两语地赞许了一番张道渊的能力,而后不无嫌弃地提到钦天监内好几个人都像灯笼似的摆设,看着有光有亮的,实际是个空心。
杨璀就是被着重拎出来的空心灯笼之一。
这个灯笼机缘巧合接了张道渊的班,明面上看风光不少,但托先任御前监察使的福,他在沈庭燎的心里恐怕永远也翻不了身了。
沈庭燎抽回思绪,看了眼面前干瘦的中年男人,这人脖子微微前倾,皮肤蜡黄,生一对眯缝小眼,下面两只黑眼圈硕大,配着钦天监墨色镶边的道袍,活像一把蔫了吧唧的冬腌菜。
北邙山顶大风在呼啦啦地吹,杨璀的菜叶子被吹得七零八落,小眼睛里却盛着希冀的光。
“我与师兄勘查过护山大阵,这是新的布防,依陆相令,即日起由钦天监着手处理。”
杨璀翻了翻布防章程,嘴角咧开:“好,好。”
他感激地说道:“张仙人走后,再没人能弄明白他的大阵,我们可费劲了……”
沈庭燎:“不是观星三天么,哪里费劲?”
杨璀面皮上泛出可疑的红晕:“也是看出一点东西的。”
温越:“阁下看出了什么?”
杨璀听这一句,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温沈二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他犯了哪门子疯病。
杨璀蜡黄的面皮上爬满泪滴,仿佛悲痛欲绝,他团团转了半天,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差点抱着祭台上的柱子撞上去。然后他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目光定在二人身上。
沈庭燎觉得这目光瘆人,不妙的预感再次在心底升起。
温越又问了一遍:“你看出了什么?”
这疯子死死地盯住了他,一字一句道:“万鬼哭,天地灭,生死殉,无常劫!”
轰!沈庭燎耳边如砸钟磬,他的心猛然紧缩,转过头去看温越,但见那张脸上笑意依然,却未到眼底。
江湖道中有一则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的预言。
说人间有场大劫将于天道运转的某一刻开启,此劫名为无常,乃是毁天灭地的一场大灾,众生都将沉沦其中,无一幸免。至于大劫几时开启,只有天师道传人算得出。
温越拢了衣衫,袖手道:“在下生平最不在意的就是所谓命数。既然众生皆在无常中,那么九死仍有一生,此间天道法则下的箴言,未必多可信。”
杨璀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神神叨叨小声念着那几句话,再不搭理两个人了。
北邙山脚下,帝京一望无际,亭台楼阁,烟柳繁华,像广袤大地上一片绚丽的光影。
下山后刚穿过玄天门,一只蜜蜂就嗡嗡飞到沈庭燎鼻尖,抖了抖圆滚滚、毛茸茸的身子,噗地变成一只淡金的小小瓷瓶,瓶子上还拴着个纸卷,纸卷展开,上面潦草地画着两个字:缓归。
瓷瓶打开一股苦涩药香,温越在旁闻见:“是千金难求的好药,足够抑制百花杀发作。岑家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给你吊命,待你不薄。”
“嗯。”沈庭燎收了药瓶,“看来师兄的棺材钱不急了。”
温越笑:“真是记仇。”
二人一路向南,大街小巷中人潮皆朝永安门方向涌去,铜锣声敲得砰嚓作响,有些客栈门口挂起了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顶软轿停在二人面前,里头探出黄秀笑容可掬的脸,这老内侍下了轿子,向二人行了一礼:“郎君,少掌门,老奴正代圣上传旨呢,明晚圣上在御花园设下琼林宴,诸位朝臣一同庆贺进士登科,莫要错过了这桩喜事!”
沈庭燎:“我师兄也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