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却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握着他的手,用力将他扶起来。
这一条冰冷漫长的归家之途,是她搀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从满目皆白走到星垂雪停。
到了一户门前,她小心扶着他坐下,给他捋了碎发,又擦了擦脸,她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她在他掌心写了字,他调动全副心神去感知,还是模糊一片,写完在他身上放了块什么东西。
而后她便起身,敲响了大门,听到门内有了动静,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姜青野残存的意识叫他伸手去挽留,嘴里一遍一遍地说别走,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
别走,别走。
萧悬黎,你别走!
“别走!”姜青野从梦中惊醒过来,触目皆黑,适应了半刻看向周遭,窗下的架子上挂着海东青鼓着眼睛和他对视,博古架旁的熏炉里的香换了冰,正滴答有声。
床头的矮桌上,放着那册他没舍得还回去的大荷叶手札。
这是他的卧房,他的家。
他又摊开自己手掌,没有伤痕,没有血污,这时候他的感官全部归位了,她在他掌心写的是,新年伊始,否极泰来。
许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他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没顾上擦,他披衣下床,在书桌前凝神,闭了闭眼。
而后睁开眼来,下笔如风。
没一刻钟,那宣纸上出现了一枚令牌图样。
姜青野吹了吹,将图样拿起来,对着烛火看了又看。
他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块令牌,也没见悬黎佩过这令牌,但是为何会梦得如此清晰。
这是他们的上一世吗?
他们不是没有交集吗?
萧悬黎,小骗子!
没有交集她怎么会亲往诏狱看他还陪他从诏狱一步步走回高头巷。
那么长那么冷的路,还下着雪,大年初一连车都雇不到,悬黎那样文弱的小娘子,得费了多大力气才陪着他这个半残废走回去。
“其实也没费多大力气,”悬黎同朱帘翠幕笑,“我是郡主,召见他他就得来,我还泼了他一脸茶,狠狠地骂了一顿。”
半夜热醒想倒口茶喝,结果朱帘翠幕在她廊下为她哭。
替她委屈,茶点摆了一桌,连热索饼①和炙羊肉都有。
她其实只是想喝口茶。
两个小姑娘眼睛都快哭肿了,竟是在替她委屈。
“郡主娘娘身边独当一面的大女使,哭哭啼啼地可就不美了。”
悬黎拿披帛给她们两个擦眼泪,“阿娘定是无心的,换做是谁,才与故友相逢,正欣喜着,便被家中人说少些来往,都是要不高兴的。”
“可是,”朱帘抽抽嗒嗒,“可是王妃是主子的娘亲,谁都能这么说,王妃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还是个不怀好意的外人。
“正因为是我娘亲才能说啊,旁人我不容她说,先赏一顿板子。”
悬黎将荔枝煎放在两人跟前,“吃吧,听说是岭南荔枝,狠狠吃掉,记得刷牙②,然后好好睡一觉。”
“看来我们明日都要晚起了。”悬黎咬着一块透花糍,竟被勾起了些食欲。
这些年,阿娘总在佛堂,但她院里的秋千,小石桌还是玉柱脑袋的形状,被保养得很好,桃子形状的石凳子上是桃子绣垫。
玉柱和桃子,都是她喜欢的。
满府翠色里,她这院里的四时花卉五彩缤纷,蝴蝶兰和杜鹃又是这样难养,还有一池子莲花。
“朱夫子讲学第一课是怎么说的?”朱夫子是大娘娘给她聘来的女夫子,从前教导过大娘娘的,后来年纪大了,被家中晚辈接回去养老了。
朱帘翠幕抽噎,“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③”
“这不就是了,”悬黎偷喝了几口冰镇的紫苏桃子饮,“咱们做青竹,这路是要孤独难走一些,不过也没有关系,来年春日,满园芳菲,便又能携手同行了。”
悬黎将诗曲解一番,朱帘翠幕破涕而笑。
小玉柱咚地一声跳上桌来,在她伸舌头舔点心之前,悬黎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嘴。
“夏日蚊虫好多,我吃好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明早日上三竿再叫郡主娘娘起床,明日做不守规矩的坏郡主。”
朱帘翠幕被逗得咯咯笑。
悬黎抱起沉甸甸的玉柱进屋去,朱帘翠幕两个小姐妹将桌上的吃食端走,留了一盏八角灯,池上风荷香,池边石刻小青蛙还带了一顶石头假髻,髻上一朵巨大的牡丹,像是画上的仕女。
青蛙仕女。
自房顶上飞下来一只海东青,依偎在青蛙仕女旁边。
海东青一顿一顿地抬了几下头,长淮郡主的房顶上,有一片翻飞的衣角,若是悬黎在此,她便会认得出,那是她在王记香水行,经掌柜推荐买的天青宽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