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就是想吃啊,要不这样,你帮我拿拿热水泡一下,不就是热的了?”
朝日奈昴被问的大脑一阵宕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觉得有几分道理,回头看了眼坐在病床上的泷泽雪绘,后者正满眼星星的盯着他,的确是渴望的厉害。
“就吃一口,行不行啊,小昴……”
青年停止了思考,从抽屉里摸出水果刀就任劳任怨地蹲到垃圾桶旁边去给苹果削皮。
这傻小子。
泷泽雪绘憋不住笑,伸长脖子看他把苹果削的像是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的,然后扯了扯吊在一旁的输液软管,本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则最大限度争取活动空间,伸长手臂,用两根手指费力的挑起果篮里那串黑溜溜的葡萄,抱在怀里像监工一样舒舒服服地看他。
后来见朝日奈昴快削完了,泷泽雪绘火速往嘴里多塞了几颗,鼓起的腮帮子含含糊糊说不出话,等被他看到怒目圆瞪要过来抢的时候,赶紧用一只胳膊护住,急匆匆地往被子里钻。
没想到一个不注意葡萄都快被她吃完了,朝日奈昴急的脸颊有些红,冲过去说:“你给我。”
“你不能吃这个……怎么生了病还不老实啊!”他单膝跪上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蹙眉要扯,她就闹起来,手脚并用地紧紧卷着自己的被子,还有下面的葡萄。
朝日奈昴不敢用力,“放手。”
“我不!”
“我再说一……”
“我就不!”
房门就在此刻打开,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传进了病房,麟太郎跟雅臣说着话走进来,唇边还挂着浅笑,正闹着的两个人霎时僵住了,尤其泷泽雪绘,凝着门外的大队人马一动不敢动,连挣扎着正掐在朝日奈昴身上的手都僵在半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难不成说她一个病人还在欺负他?
……要死了。
半分钟后,泷泽雪绘像没事人一样又乖乖地躺回病床,麟太郎和美和坐在她的身侧,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粉红色保温桶。
“这是你美和阿姨特地熬的汤,应该可以喝的吧?”
麟太郎还是第一次见她穿病号服的样子,有些紧张地问一旁的长子,“雅臣,能喝吧?”
“她……”
“能喝,当然能喝,您怎么知道我正好饿了。”还没等雅臣回话,泷泽雪绘就已经举手,将美和一晚上的心血郑重其事捧了过来,掀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升起的热气足以挡掉了她脸上的表情。
轻轻拿勺子舀着,汤很清,煲的也很成功,朝日奈美和应该是往里放了不少补身体的名贵药材,舌尖除了牛肉的肉香味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苦涩感。
“身体好点了么?” 麟太郎凝视她半秒,缓声说道。
“没多大的事,再有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泷泽雪绘正喝着汤,顿了顿,低声问:“您这次回来呆几天?”
麟太郎顿了一下,微微不解。
“我没有别的意思,您总是很忙。”她解释,“我是真的没想过您今天能来看我,甚至连美和阿姨都来了。”
“最近国内有交流会邀请我,应该会留的久一点……”麟太郎如此说着,脚尖却突然被一只高跟鞋轻轻踩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依旧笑的温柔的妻子,这才补充了一句,“雅臣昨天说你住院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所以刚下机就赶来了。”
在他印象里,泷泽雪绘从小就是连感冒发烧都少有的健康体质。
“听说你是因为在外地临时加班应酬才生病的?”他问。
“哦,那个……”她一怔,茫然后轻声说:“是我们会长的儿子请我帮忙,而且现在正是公司上市的关键期,我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会长的……”
“渡边会长的儿子是么?”美和轻轻拉住麟太郎的手臂,将追问堵了回去,“我听业内的人说渡边介的儿子最近的确开窍了不少,不再是花天酒地的混日子,似乎已经是做好了继承他父亲家业的准备。不过雪绘,在一个鲁莽新人的手下干活一定很辛苦吧。”
“其实,还好。”泷泽雪绘用勺子舀着汤,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他之前是有点混蛋,但现在已经收敛多了,平时互相也挺照顾的,反正都是为了公司发展,坐在一张桌子前心平气和的讨论也不是难事。”
“你这是……”麟太郎紧盯着她,眸子里的神色急剧变化着,犹豫问道,“雪绘,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麟太郎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突然就变得担忧起来。
“什么?”她的脸色僵了一下,手里的勺子几下就不动了,“您是不是误会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我知道……爸爸只想说爸爸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总有些家庭富裕的男生喜欢哄骗像你这样没有情感经验的女孩子。”麟太郎嗓音愈发缓慢,“要学会分辨,不要什么事都答应他,知道吗?”
泷泽雪绘静静看着对面的父亲,清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她又舀了几勺汤,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
“爸,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应该只有爱情。”
她突然抬起头,“我不知道是哪句话让您产生了误会,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情而已,您不需要这么上纲上线地分析。”
泷泽雪绘的语气突然加重,甚至连情绪也波动起来。朝日奈美和发现了,立刻给雅臣递了个眼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雪绘,你爸爸嘴笨,他只是在担心你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女人的劝慰让她的理智稍稍回神,泷泽雪绘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转手将保温桶放回了床头,“美和阿姨,我很高兴您能来看我,但是我今天……真的有些累了,您和我爸先回去吧,等我出院后改天再去拜访。”
“这样也好。”美和点点头,站起身的时候轻轻拉了一把麟太郎的手臂,“雪绘,你好好养病。”
“嗯。”泷泽雪绘又应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又缩回了被子里,房间里的脚步声很轻,似是一前一后的往门外走,但她知道麟太郎并没有离开,他依然还站在床前,似是在沉思,也像是在思考别的东西,直至过了很久才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雪绘,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管过你,但是我只是想说,不要变成……像你妈妈一样的人。”
——像你妈妈一样的人。
这一句话宛若钢筋,狠狠地刺进了她心里,捅得血肉模糊。
“哈,我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泷泽雪绘毫无征兆的突然暴起,动作大到连输液架都被拽的哗哗作响,朝日奈要摁住她的肩想让她冷静,却被冷笑着甩开。
“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没有管过我,那我长成什么样变成什么样的人,又和你有一点关系吗?”
“您不用反复在我面前提起她,我妈就算对我不好,在外人面前起码也会装成贤妻良母的样子拉着我的手,可您呢?”
泷泽雪绘看着他,神情非常古怪,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却漫出了冰冷的嘲讽。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想,或许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我的话,您和我妈,就都不用忍气吞声地被禁锢在那间房子里,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家庭,所有人的人生,都会比现在好很多。”
“可你永远不懂,我的想法、我的童年,你全都不懂……”
“因为您和其他人一样,永远对看不见的痛苦一无所知。我以为我自己能忽略,装糊涂一点就不会被压得透不过气……但你唯独,唯独不能说,我像那个女人……”
她说最后的这一句,嗓音微微变调,双眸里有着大片大片快要凝结成水的刺痛。
“还是您也觉得就因为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所以就算是看着,也足够让人恶心?”
麟太郎的双眸微微睁大,被她接二连三的质问镇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感觉呢?
站在对面的这个人,不再是他不管做什么都很优秀的女儿,而是一块即将坚持不住,马上就要碎掉的石头。
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他,让他连多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陌生的令人心惊。
——是恨吗?
——她对他原来是这样一种感情吗?
麟太郎瞳孔剧颤着,喉咙哽住,好半晌才压住心里的刺痛颤声道:“雪绘,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爸爸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宝贵的礼物啊……”
泷泽雪绘脸色微变,接着讽刺地摇头:“你对我真的有这样好?”
那为什么她,一丁点,都感受不到?!
“爸,如果你心里真的在乎我,就不会把我们丢在那种地方,不会在我出国的六七年里一通电话都没有,更不会觉得仅仅是回来看我都有那么难!
麟太郎不确定地想要伸手拉住她,却被朝日奈要紧紧挡住,按她在怀里捂住了她颤抖的唇,低哑地冷声劝慰:“够了,雪绘够了,不要再说了……”
轻轻拍拍她的后脑,朝日奈要转眸凝视着麟太郎,低哑道:“我先带她去休息……您先离开吧。”
她的情绪,他会处理好的。
泷泽雪绘双臂抖得不像样子,想挣扎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脑袋,不让她动。
也不让她看到外界的样子。
关门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闭塞空间内,她终于推开了朝日奈要,背对着所有人双臂撑在床头,整个病房唯一剩下的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颤抖,她像雕塑一样站了许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有动作的时候,下一秒,麟太郎带来的漂亮小碗就被“砰!”得一声狠狠摔了出去,被砸碎的碎屑飞溅了满地,小弥短促地尖叫一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泷泽雪绘,缩肩,咧开嘴就嚎啕大哭起来。
“哇,姐姐好可怕啊……”
哭声在病房内震耳欲聋的吵着,沉默片刻后泷泽雪绘抬眸,淡淡的一眼扫过躲在雅臣身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弥。
“都出去。”她收回目光,低声道,“我想一个呆着。”
朝日奈雅臣欲言又止的,最终什么都没说,轻轻推开门,将弟弟们带了出去。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了。
原来贴在她手背上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强行扯了下来,空气里仿佛能听见血流的声音,朝日奈要受到的冲击很大,下意识地没急着问,只是拿出些纸巾,轻轻给她擦了起来。
泷泽雪绘的情绪平定的很快,她垂着的睫毛很长,那些莫名的情绪却依旧被牵扯出来,还有隐藏着从未被挖出来的,一点点伴随着恍惚的意识回归心脏。
那双几乎从没对谁软弱过的眼睛里,突兀殷出的那种黯淡,让朝日奈要一点点地看清,她究竟在恨什么。就像他明明握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回应,她的手指毫无知觉地被他缠绕着,连稍微用力握住他的欲望都没有。
朝日奈要心里狠狠一紧。
力气稍大地扣紧她的腕,把她拽过来,抵在墙上。
“都过去了,雪绘。”
那些阴暗的事情,不要再被提起了。
有那么一瞬泷泽雪绘的胸腔里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仿佛那么多年的折磨就这样被浓缩成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有人都告诉她,都过去了。
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你觉得这件事情过去了吗?”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可那恨意和不甘还在,只不过她忍下了,就像她忍了这么多年一样。
“我告诉你,过不去。”
“在我这里,一天都没有过去。”
破碎的字词组成一句句像蛛网般的执念,她感到恶心,凄厉地笑了起来,“我爸有句话说对了,我和那个女人真的很像,恶毒又偏执,因为我每分每秒,日日夜夜,都巴不得想要她……”
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