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妈妈话音落下。
高筝只觉得鼻腔深处猛地一酸,像被什么无形的、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甚至没来得及等她低个头遮掩,就那么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砸在自己手背上,也晕湿了方妈妈肩头的衣料。
喉咙里堵着硬块,连吸气都带着破碎的哽咽。
身体的动作先于混乱的思绪——她往前一步,猛地紧紧抱住了方妈妈,把脸埋进那温暖而熟悉的肩窝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细微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混乱的抽噎里艰难地发出声音:
“谢、谢谢……妈妈……”
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了一眼旁边的方爸爸,那目光里是同样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和依赖:
“……谢谢爸……妈……”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试图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定:
“……是你们……让我……重新有了落脚的地儿,有了能喘口气的地方……” (替代“重新有了一个家”和“永远把自己当做家”)
眼泪又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眨掉泪花,努力想看清眼前这张温和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出决定:
“……我想回去。”
“……好好和他们谈一次。”
不是为了回那个冷冰冰的房子,而是为了阻止那份悬在她心头的恐惧真正落地。
“……我……我真的怕……”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后怕:
“……怕他们真的伤害你们……”
想起方默还在熟睡,她急切地抓紧了方妈妈的衣袖,像抓住一个不愿破灭的承诺:
“……爸,妈!”
她恳求地看着他们,语气近乎是卑微的:
“别告诉默默!千万别……”
“我爸妈……要我分手的事……”这句话艰难地出口,带着一丝难堪的颤栗,“……一句也别提!”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的泪,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镇定的表情,尽管那看起来破碎不堪:
“你们……就告诉她……”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像个简单的假期安排:
“这个寒假……我陪我父母过……”
说完这句,她顿了顿。
眼里的光却又重新聚起一丝韧性和光亮,泪水还挂着,但语气异常清晰、坚决,如同一个刻在心里的誓言:
“之后的每一年……
……我都陪她过。”
高筝的哭求和承诺还在哽咽的余音里震颤。
一直沉默的方爸爸,此时往前微微踏了半步。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磐石般的沉稳。
灯光照着他花白的鬓角,也映进他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深处。
他声音不高,甚至比往常更低缓几分,却像一块稳稳落定的石桩,每个字都带着沉实的分量:
“小筝。” (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亲厚)
“抬起头来。” 语气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安抚力量。
高筝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方爸爸的目光平直而坚定地迎上去,像两道稳固的梁柱,稳稳地撑住了她濒临塌陷的视线:
“关于我们……”他缓缓开口,没有慷慨激昂的驳斥,只有陈述事实般的笃定,“你一丝一毫,都不必悬心。”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最不刺激她的措辞,但语气里蕴含的东西坚硬无比:
“你那边的父母……”
他没有说出“伤害”这个词,但那层意思已在无形中弥漫。
“……他们没有那个份量。”
这四个字,说得平平常常,却像一个厚重无比的钢印,不容置疑地盖在空气里。
方妈妈无声地靠近丈夫身边半步,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明的深厚联结与同进同退的默契,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强大证明。
在方妈妈温暖包容的臂弯和方爸爸沉稳如山的气场笼罩下,这句话更像是一个自然流淌出的结论。
他们甚至没有解释“为什么”。
没有提及那些深藏在平静表象下的身份——他和妻子数十年如一日埋首的国家机密级项目,还有那个在更高层面执掌着真正国之重器的、方默的舅舅——这些是深潭之下的冰山基座,从来只负责提供绝对稳固的现实支撑,而非浮夸的宣示。
保护所爱之人,于他们而言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根本无需动摇的底层逻辑。
高筝看着方爸方妈——看着他们平静面容下那一种近乎习以为常的笃定气场——一颗心像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虽然被方爸爸的话震得晃了晃,却终究无法立刻落定在那个强大的基座上。
她不是不信任,而是太清楚自己亲生父母为达目的那种不择手段的狠厉与百无禁忌的作风——那是一种源于阶层与财力的傲慢,和对规则的不屑。
方爸方妈在她眼里,始终是温暖、智慧、值得依靠的长辈。
可这份依靠,真的能抵得住大洋彼岸那被精心包装过的恶意、那不惜代价也要校准一切的资本旋涡吗?
她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好……” 最终,她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嗓子眼还堵着刚才的哽咽。
但那双被泪水洗净的眼睛里,忧惧并未真正散开。
她相信眼前这对父母此刻的言语是绝对真挚的。
她只是……无法用这份温暖的认知,去完全覆盖掉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而锋利的恐惧。
方默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房门,鼻尖下意识地捕捉那丝熟悉的、略带清甜的洗发水气味,却只触到空旷的空气。
客厅里意外的安静。
沙发一端坐着方妈妈,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氤氲的白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神情。另一端的方爸爸摊开了一本书,视线却久久停在同一个版块,没有移动。
“爸,妈……”方默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软糯,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高筝常坐的那个角落——
空的。
她趿拉着拖鞋走近了几步,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带着点不自觉的急切环视了整个客厅。
那份独属于两个人的热乎气儿,仿佛被悄悄抽走了大半。
一种说不上来的落差感,在迟来的清醒中轻轻叩击了一下。
她站定在沙发前,看向垂眸盯着杯中漩涡的妈妈:
“……阿筝呢?”
“她……去哪儿了?”
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方妈妈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个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却像初阳下的薄霜,没能完全沁入眼角的纹路深处。
水杯被轻轻搁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方爸爸也缓缓合上了报纸,那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滞。
“默默醒了?”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自然,却像特意放柔了几分,“阿筝她……”
她的目光短暂地飘向玄关,那里少了一个常用的背包。
“回她自己家了。”
方妈妈没有提“高家”这个冰冷的指代,用了“自己家”这个带着体温距离的称呼。
她伸出手,想抚平女儿翘起的一缕发丝,指尖在半空顿了一瞬才落下,动作异常轻柔:
“她爸妈不是回来了吗?”
方爸爸的声音在一旁稳稳接上,像是在填补某个可能会被追问的空隙:
“对。这个寒假,她也该好好陪陪那边父母。”
他拿起报纸的动作重新恢复了寻常的利落,纸张翻动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
方默听着父母简短的解释,目光又滑过那个空着的角落,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紧偎的温热触感。
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难以名状的失落,像一阵微风拂过平静的水面。
她点了点头,低低应了声:“……哦。
心里像是空出来一小块地方。
客厅里,午后阳光斜斜地铺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方默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睡眼惺忪,脸颊还留着枕痕。
“爸?妈?”
她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圈。
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声音里带上一丝刚刚醒来时的绵软和困惑:
“阿筝……去哪儿了?”
方妈妈抬起眼,没有立刻答话。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
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沙发空着的位置:
“默默,过来坐。”
方默依言走过去坐下,还有些迷糊。
方妈妈没有停顿,侧过身子,张开手臂,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儿拢进了怀里。
那怀抱很暖,带着一种独属于母亲的、沉稳的气息和熟悉的温度。
方妈妈的下巴轻轻抵着方默睡得有些蓬乱的发顶,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是怕惊扰什么:
“嗯……小筝啊……她爸爸妈妈今天回来了。”
“这个春节……”
方妈妈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
“……她得留在那边陪家人过。”
方默在妈妈怀里似乎怔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僵,睡意瞬间消退了大半。
她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妈妈的表情。
方妈妈的手掌却在她背后安抚地、一下一下,平缓地顺着。
这时,旁边的方爸爸搁下手里的茶杯,接口道,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家常:
“是啊,正好,你舅早上还打电话来念叨你呢。”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
“说想你了,今年非让咱们都过去他那儿热闹热闹。”
他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看向偎在妻子怀里、此刻有些沉默的女儿,补充道:
“不用记挂小筝,她那边一大家子人团聚呢。等过完年开学了,不就又一块儿回来了?”
他说完,和方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妈妈环住方默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她把方默稍微从怀里松开一点,低头,视线平视着女儿的眼眸深处,探寻、安抚,还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确信:
“……嗯,一定会回来的。”
爸妈的话音落下,落在方默耳中,却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
不对劲。
阿筝不可能这样走。
连一个字都没留下?
连一声再见都没当面说?
这念头一起,方默只觉得心底猛地塌陷了一块。
客厅里暖黄的阳光依旧铺在地上,沙发也依旧柔软,妈妈怀里的气息也依旧温热——可
这一切熟悉温暖的支撑,都瞬间被她脑海里闪过的那个冰冷刺骨的画面冻得失去了温度。
一定是被她爸妈……不容分说地带走的。
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带着冰碴的铁手猝然攥紧,骤然失血的眩晕感让她眼前白了一下。
那……以后呢?
那个“家”的高墙之后,是不是就从此隔断了所有声音?
那些在灯光下悄悄拉过勾的约定,写在课本角落里的名字,还有冬天里依偎着呼吸相缠的温度……是不是全都要被彻底抹掉,像用橡皮擦在纸上擦过,一点痕迹都不给留?
她们……是不是就……
【再也不可能了?】
这五个字的尖刺,从心底最深处毫无防备地、狠狠地扎穿了肺腑。
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哽咽。
那滚烫的液体就那么冲开了紧闭的眼睑,汹涌地、无声地涌了出来,瞬间糊满了视野,滴落在妈妈胸前微温的衣襟上。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抽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一丝腥锈的铁味,却怎么也堵不住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她在妈妈怀里蜷缩起来,像一个被巨大风声骤然吹散、最终只能蜷成一团的蒲公英。
除了用尽全力攥紧妈妈的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抓住什么。
方默的眼泪汹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妈妈胸前的衣襟。
方妈妈被这无声的崩溃狠狠一攥,心疼地倒抽一口气,连忙更紧地拢住怀里颤抖的女儿。
她的下巴抵着女儿的发顶,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羽毛,努力拂去那些冰冷的泪:
“默默……别哭啊……”
指尖急切又轻柔地揩过方默湿漉漉的脸颊。
“妈妈没说假话,爸爸也没有……”
她的语气是尽力放稳的、让人想依靠的确定感:
“小筝她……真说了……”
像是为了强化这份承诺的重量,她再次清晰地说:
“开学前……一定、会回来。”
然后,她的声音里注入一点抚慰的浅笑,试图把怀里的女儿从绝望里捞出来一点:
“她还让我跟你说……”
方妈妈模仿着女孩的语气,带着一种哄劝的调子:
“……让你在家……乖乖等她。”
感觉到女儿身体细微的抽噎停顿了一下,方妈妈立刻又补充道,带着鼓励,也给她一个情绪的出口:
“不信?……”
她松开一点怀抱,伸手轻轻抹开方默眼前黏着的湿发,让自己的眼睛能平视着那双盈满泪光的眼眸:
“现在……就给她打一个电话……自己去问问。”
方默听到“打电话”三个字,心口猛地一跳!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倏地从妈妈怀里挣开,甚至顾不上擦一把满脸的泪痕,脚步踉跄着,几乎是摔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带起的风里发出“哐”的一声轻响。
她扑到桌边,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几乎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凭着肌肉记忆摸索着点开了那个最熟悉的号码。
按下拨出键,把电话死死贴在耳边,屏住了呼吸。
几乎是同时——
“嘟……”的一声都来不及响完!
屏幕一闪,那边立刻就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