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通话的画面瞬间亮了起来。
一张熟悉的脸,带着一丝极力压着的苍白,清晰地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中央。
方默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声音和呼吸。
她根本顾不上说话。
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仿佛生怕下一秒——
那双近在咫尺却可能隔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就会从她凝注的视线里,如同水汽一样蒸发、消失掉。
屏幕那端,方默通红的双眼、无声滑落的泪水,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高筝强撑的防线。
她的心脏狠狠一揪,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了掌心。
脸上极力维持的镇定瞬间被击得粉碎。
“默默——”
她的声音冲出口,带着一种被碾过般的、急促的沙哑,又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心绪,努力想把每一个字都裹上安抚的糖衣,清晰地送过去:
“别哭……”
“……别哭好不好?”
她看着屏幕里模糊颤动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助的温度。
手指无法自控地抬起来,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地、颤抖地触碰那道泪痕流经的地方,徒劳地想要抹去:
“我…… 一定会回来的!”
这句承诺出口时,她的眼神异常清亮、笃定,像穿透迷雾的星:
“等我和他们……好好谈完……”
她略作停顿,再开口时,声音里蓄满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温柔:
“默默……”
“……之后……”
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烙下誓言,清晰得不容置疑: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天……”
“…… 我都陪着你。”
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她自己的眼眶,她却用力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
挤出一个几乎是哄劝的、破碎的微笑:
“乖……”
“…… 别哭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出来,只为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无比确定、能够支撑住对方濒临崩断的情绪:
“想我……”
“……” 一声微弱的哽咽差点泄漏出来,被她强行吞下。
“……就给我视频。”
“……短信。”
“……随时随地……”
最后那声“好不好?”,声音放得轻软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尾音微微向上扬起,悬在半空,像小心翼翼托起一片易碎的雪花,等待着她最心爱之人的回应。
屏幕里,方默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泪,透过冰冷的屏幕针一样扎过来:
“你……你说的……”她吸着气,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是真的……吗?”
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红肿眼睛里,是摇摇欲坠的信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的……会回来吗?”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孤注一掷:
“……不是……骗我的吧?!”
这接连的、带着泣音的问题像灼热的针,瞬间刺穿了高筝勉强维持的镇定堤坝。
她的心脏被狠狠撕扯,几乎疼得蜷缩了一下。
“默默!”
她脱口喊出,声音尖利得有些破音,随即又被巨大的心酸硬生生堵住。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把那张满是泪痕、因极力压抑而微微扭曲的脸庞猛地凑近了摄像头,让方默能在最清晰的距离里,看到她眼底那片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没有任何缝隙的赤诚:
“——没有!”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
泪水终于冲开她死死咬紧的牙关,汹涌地模糊了视线,但她努力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让对方看清那份不容置疑的真心,每一个音节都在用力锤打着屏幕:
“我没有骗你!没有!”
她重复着,气息急促得不成样子,带着某种自毁般的决绝:
“……默默……”
“……我一定会回来……”
声音陡然低哑下去,裹满了泪意,却如同从生命底层捞出的、淬着火石的矿石:
“……因为我……”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将所有软肋都暴晒在阳光下的疼痛与坦白,击穿了所有掩饰,也击溃了她自己最后的伪装防线。
泪水决堤,再也止不住。
屏幕,冰冷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小小的窗口里,框着两张布满泪痕、狼狈不堪、却固执地不肯移开半寸的脸。
高筝那边的画面,在不甚稳定的网络光线下,带着细微的像素颤动。
方默这边的屏幕,眼泪无声地滑过,留下蜿蜒冰凉的水痕,在亮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没有人再说话。
那些竭力的承诺与保证,滚烫的恐惧与恳求,都已在刚才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被泪水淹没后的沉默荒野。
房间里,只有两人此起彼伏、压抑不住的细微抽噎声,时断时续地从各自的听筒里渗出,在对方的耳中织成一张脆弱又相连的网。
方默的眼皮已经红肿酸涩,每一次轻微的眨眼都牵扯着生疼,可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了,死死锁住屏幕里那双同样通红的眼眸。
她看到高筝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即使模糊,即使颤抖。
即使只能靠这方寸之地传递温度。
高筝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冰冷的指腹轻轻触碰到屏幕上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颊轮廓。
隔着虚空和冰冷的玻璃,徒劳地模仿一个再也无法完成的轻抚动作。
方默在屏幕这边,几乎是同步地,肩膀极其细微地向前倾了倾,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窗外,午后的光线不知何时已悄然转淡,漫上一层沉静的灰蓝色调。
屋子里没有开灯。
只有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
在这片昏暗里,固执地为对方燃着一盏不灭的微光。
泪水仍在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每一次无声的滑落,都仿佛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她们就这样隔着电波和无法跨越的物理鸿沟,在对方破碎的倒影里,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度、确认那一个微弱的存在。
哭泣本身,成了唯一能紧紧缠绕彼此、传达无法言说的安慰、悲伤与誓言的绳索。
屏幕内外,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沉没在冰凉泪水里的静默陪伴。
转眼到了年根儿。
高筝的日子,每天都被父母钉在书桌前学习,塞进一个又一个应酬场合里交际,为将家族生意转回国内打前站。
方默一家——她和爸妈,还有秦姨——收拾停当,驱车上路,向着B市舅舅家出发了。
秦姨是方妈妈情同姐妹的至交好友。
她们(秦姨、方妈妈和方默舅舅)两家父辈本就是世交。
彼时年少,父母们还在,门庭往来亲近。
不幸的是,就在三人考入大学那年,父母辈双双为事业献身,猝然长逝。
巨大的变故之下,三个骤然失去依托的年轻人,因着方默舅舅与秦姨那时已萌生的恋情关系,更是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自此相依为命,在命运的寒潮里互相取暖。
后来,人生轨迹渐渐被事业填满。
舅舅工作日渐繁重,分身乏术;秦姨身为医生,也常常身不由己。
两人都奔波在各自需要全力以赴的道路上,再无法像从前那样,为对方提供足够的陪伴和支撑。
就这样,心意虽从未更改,感情终究输给了聚少离多和无处不在的错过。
最终,他们选择了和平分手,斩断恋人的牵连,却保留了比亲人更稳固的信赖与羁绊。
时光流转,十多年悄然而逝。
如今,秦姨仍是独身一人。
舅舅也未曾另娶。
明眼人皆知,那份牵念依然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生长着,从未褪色。
只是世事磋磨之后,一个没有主动靠近,一个不再轻易言爱。
曾经汹涌的爱意,化作了沉默的相望与心照不宣的守候。
就这样,在彼此触手可及却又被岁月悄然划定的界限之外,他们安静地度过了这许多年。
车子刚驶入B市舅舅家的小院。
还没等停稳,方默就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哒哒哒地跑过微凉的庭院石板。
舅舅闻声,已站在门廊下等候。
他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此刻也染上了温煦的笑意。
“默默!”
舅舅刚张开双臂——
方默整个人就笑着撞了进去,把脸深深埋进舅舅带着熟悉烟草和皂角气息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用力蹭了蹭。
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又带着长途奔波的微微喘息:
“舅舅!”
“默默可想死你啦!你有没有想默默呀?”
她把问话像炒豆子一样欢快地蹦出来,下巴搁在舅舅胸前,一双眼亮晶晶地,眨也不眨地等着答案,生怕错过舅舅脸上一丝表情变化。
听到怀里小外甥女那雀跃又带着撒娇意味的追问,舅舅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宽阔厚实的手掌带着微微发暖的温度,带着无比熟悉的、令方默安心的触感,稳稳落在了她睡得有些蓬松的发顶上。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带着满满的怜爱和包容,轻轻地、却又分量十足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想。” 舅舅的应声低沉而温和,像浸透了阳光的醇厚松香木。
看着怀里那等待答案、亮晶晶的眸子,他忍不住又揉了揉那个小脑袋。
“舅舅也很想默默。”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充满了无需言语的牵念和疼惜。
感受到头顶那温暖手掌的熟悉力道和那份沉厚的确认,方默只觉得一颗心瞬间被泡在了温热的蜜水里。
“嘿嘿……” 她忍不住满足地哼笑出来,脸蛋更是用力地在舅舅胸前蹭了蹭,像只终于确认了安全领地的小动物,整个小脸都亮堂了起来,心满意足地依偎着。
晚饭后的暖光里,一家人正围着闲聊。
方妈妈给方默递了个眼色,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默默,记着啊,”她压低声音,像是分享小秘密,“等晚上……狠狠敲舅舅一笔,让他封个大包!”
方妈妈又凑近些,补充道:
“……别忘了,小筝那份。”
正在添茶的舅舅动作一顿。
他放下茶壶,抬起头,目光从妹妹脸上一路滑到缩在沙发里扒拉手机(或做其他事)的方默,眼神里流淌着温软的包容和一丝了然的笑意。
“红包嘛……” 舅舅拖长了调子,声音温和带笑,“管够。”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打趣,那视线却暖洋洋地落定在方默身上:
“不过……我们家默默是不是该……”
舅舅的手指在茶杯边沿轻轻点了一下:
“先把你藏着的那个‘小宝贝’……” 他刻意顿了顿,带着点长辈式的狡黠,“带出来,让舅舅……掌掌眼?”
话音还未落——
“嘿!这话我可不答应!”
坐在一旁的秦姨放下手里的点心盘,立刻笑着挑起眉毛,加入了战场。
她佯作不满地冲舅舅轻轻“哼”了一声:
“我这‘干妈’都还没见着呢!”
秦姨转向方默,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更是盈满了慈爱和不容置疑的偏袒:
“……默默你评评理,是不是得先带给我瞧瞧?”
她伸手虚点了点自己,强调着:
“秦姨可是最——最心疼你的!”
被点名又被双面夹击的方默,原本正抱着抱枕试图缩小存在感。
此刻,听到舅舅和秦姨这毫不掩饰的调侃和“争宠”,耳根瞬间就烧得滚烫。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抱枕里,后脑勺对着众人,连脖颈都透出一片红霞,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卷进沙发缝里藏起来。
舅舅、秦姨、坐在对面的方爸方妈——
四个大人的目光此刻全都汇聚在这个“埋头鸵鸟”的身上。
看着女儿(外甥女)这显而易见的害羞模样,看着她那窘迫得通红的耳朵,四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时漾开——
那是一种极其相似、融化了心尖儿的、带着无限宠溺与温和纵容的笑意。
无需言语,客厅里流转的空气都跟着暖了好几分。
窗外,除夕夜的鞭炮声已经开始零星炸响,映得室内光影明灭。
方默抱着手机窝在飘窗软垫里,掐着分针刚刚跳过零点的最后一秒,指尖带着微微的急迫,戳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视频通话键。
屏幕闪烁几秒后亮起。
高筝的脸出现在略显幽暗的背景里,似乎在一个不是自己房间的书桌前。
手机光线映照下,她的面容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嘴角却努力向上牵起。
“阿筝!” 方默的声音带着雀跃的脆响,眼睛弯成明亮的月牙,几乎同时冲口而出:
“新年快乐!!”
不等那边完全缓神,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带着点小小骄傲的柔软暖意:
“今年——可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三!个!春节啦!” (她把“第三”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屏幕那端,高筝似乎被这份扑面而来的、毫无保留的热烈撞得怔了一瞬。
她眼睫快速眨动了两下,像是要将某些翻涌的东西压回去。
紧接着,那努力支撑的笑容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倏地漾开了一小圈更真切的涟漪,即使那疲惫的底色依然清晰可见。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格外轻柔,如同怕惊扰了此刻穿过屏幕的微光:
“默默……” 呼唤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随即被她含入更暖的笑意里:
“新年快乐呀!” (语气里是努力撑起的、属于节庆的温度)
那句“新年快乐”尾音扬起,如同一个温柔的句点,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回响,在相隔两地的空间里轻轻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