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坛十几年的花雕,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佳酿,官场上常常喝的起这样的花酿,也只有前几品的大臣。
望月楼里,能有如此的佳酿的人不多,经营多年的老鸨算一个。
剩余的只怕就是那位惹事的花魁:楚凝。
借花献佛,告诉他望月楼悄无声息重开业。
官商勾结的场面,不止在官场,花楼也是一处得益地。
这也是当时,他各打五十大板,封禁望月楼的原因之一。
酒色涟漪,议事厅的珠络声不断,沈鹤安道出酒液,捏住杯脚,一饮而尽。
明日就要离开京州……
酒杯用力放在桌面,喉间生起一股酸麻,池中的鱼尾被突来的声响,闹得搅成一团。
巡按这个差职,本就不是一个稳当驻扎一地的角色,常有外地赴任的职责,根据当地需求进行变迁。
提起酒坛,刚要斟酒,扶桑来到门外,“大人,弑夜司的人,已经查完了。”
“过了今夜,我就不是巡按,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沈大人。”这句话说的轻缓,斟满酒,抬头一尽,眸中掖藏叫人瞧不去的苦涩。
黄昏时扶桑让弑夜司的人在议事厅,清算玄舶司的账本。
不到几个时辰,来的同样是弑夜司的人,清算账面写的却是沈府。
这小半月因为他新改的规矩各家商户亏损不小,玄舶司也受到波及。
填补朝廷和百姓的亏损,需要从宫里的名义拿钱安抚。
作为始作俑者,他自然不能全用宫的钱……
沈家经过德妃的巫蛊事件牵连,人嗣凋零,府中大小物件,都是皇上所赐。
沈鹤安上任一月不到,月俸现下是没得领了。
亏损补漏,也只能用皇上的赏赐抵债。
羊毛出到羊身上,他倒也算不上心疼。
弑夜司的人可不敢懈怠分毫,查沈鹤安账本的事,做得好了,是给朝廷安抚民众,稳住局面,做不好,就是打皇上自个的脸。
前者不谈功赏,后者那就一定要命。
弄不准,真就九族一起蹲奈何桥。
细看之余,这几位老手,互相过给一个眼神,细查下来,沈府全数不到五百两。
玄舶司一个任职跑腿的小官,上任不到三年,身家也有十几万两,沈鹤安这位备受皇帝恩赐的亲官,活得还不如一个跑腿小官。
民间有传言,沈鹤安为何一上任就急着操刀改革,不就是想在各户人心中留下一个贤名,往后封阁拜相,捞起钱来更加顺当。
百姓对这些空降的官员,总是抱着一股不信任的态度。
即使是科举中榜的状元,进士,不过几载都会伸手捞向他们钱,何况这位和皇上沾亲带故的亲官。
他的一举一动,更受百姓关注和猜疑。
弑夜司的人,跟在扶桑身后,侯在门口,等着他开口安排,沈鹤安不知是不是醉了,没有留下一句话,晃着步子进入里间。
扶桑:“沈大人醉了,各位若是急着回去,可不要耽误了要事。”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沈鹤安半摇半拽,趴在床底,官袍在地亲触摩挲,费劲在床底捞出一个锁匣,官袍的下摆沾上灰尘,青灰相映,不细看,也瞧不出来那几道痕迹。
打开锁芯,一张淡青的稿纸取出,鲜红的手印透着几分残留的血腥味,这是当初他逼着姒兰君签下的死契。
扶桑在外和弑夜司的人交谈,海青鹘落在池边,豆大的双眼,精明的盯准池中歇下的锦尾。
夜风幽凉,水面惊起一阵波浪,水草边几片散落的鱼鳞,在月光照耀下尤为刺眼。
——
弑夜司算完后,账本和银俩交回宫内,沈鹤安这一夜,靠在床头,睡的不算安稳,卯时不到,脑中交替出现这些时日的变化。
君威难测,仕途止步……
复望沈家的心气,也只能稍作停歇,那一笔的亏损,自己能出的也就一半不到,剩余的一半只怕还得劳烦族中亲老一同兜姿。
几寸零散的月光,隐约照亮床头两侧,沈鹤安摸索起身,点亮灯烛,坐在书案,转动墨条,笔尖抹开墨汁,写下一份欠条。
待来日他有幸重回京州,归还欠款,定不负家族所托,振兴家族,效力百姓。
——
姒兰君这一日睡的倒是安稳,这是她这小半月来最安稳的一夜,湘竹睡在身侧,小臂张开压在她的肩头,娴熟的抬起湘竹的手臂,放进被窝。
自从得知新来一个巡按,她和三家就达成了一个协议,协议的内容就像是一把火铳,不知那一步,就冒然走了火。
她花了五两黄金,在茶楼见到这位新来的巡按,虽说中途发生的事并不愉快。
她买信息,他卖信息,等着双方咬钩。
两方干的都不高明,最后的结果倒是和几家预设的一致。
沈鹤安冒然更改经商条款,利用她给出的密函去玄舶司拿人,昨夜十五卸磨杀驴,她都不太在乎。
自打他进入京州,就成为众矢之的,他想要操控自己对付安家,她就一味迎合,主动拿出三家密函和他同谋。
沈鹤安出身高贵,尽管家族受了德妃牵连,流放那几年也是居住在那边,先皇顾念德妃生前“美德”,沈家在朝尽心尽力,特赐不需要受人奴隶,期间更是有当今皇上暗中照拂。
所以他一回到京州,为的就是给沈家争口气,这类人做事往往更看重结果,过程的细缓于他而言,更是一种焦躁的折磨。
好比驯服那只海青鹘,比的不是谁更傲气,谁更有手段,比的恰好是时间,耗的是心神。
——
青色的官袍官帽,放在主厅大案,那枚蛟龙巡按官印,交给弑夜司的人察勘,传话太监手持圣旨,尖锐的嗓音高喊:“皇上有旨。”
几人跪地,异口同声道:“恭候皇上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躬身而治,广纳贤臣,采谏民言,然有京州巡按沈鹤安,一味以私心利己,号称为民,然扰乱朝政,越级犯事,其目无忠臣之志,故朕念其扫乱贪墨之心,视为初犯,特渝,除去京州巡按之职,不得再回京州,钦此!”
“恭谢吾皇天恩!”
旨意宣读完毕,沈鹤安一身便袍,乘轿送往城外。
罢官的人身上已无官职,虽说不是流放,不需要上手铐,步行出城才是常态。
沈鹤安下意识想推拒,弑夜司的人一句“上面安排的。”
他便不再推辞。
出城几十里外,弑夜司的人口中还是尊称:“沈大人,按理我们已经送到了,接下来就靠大人自己。”
“多谢各位。”走出轿外,一匹白马身前站着一位故人,藏蓝色的锦袍,和初见穿着一致,右脸处的银边面具,此刻为她更显孤意。
“你…”血脉滞停一刹,指尖发冷,张口想问她怎么来了,顾忌弑夜司的人在场,唇角抿成直线,不再开口。
姒兰君瞄过抬轿几人腰间拇指大小的玉牌,结合沈鹤安吞蠕的神色,拱手转笑道:“几位想必是弑夜司的大人,小民是姒兰君,听闻沈大人离开京州,此番特意前来,为的是谢他当日,洗涮我深陷“血玉”的冤情。”
姒兰君走近几步,跨下包袱递给几人排查,,“这里面有一些银两和几瓶药物,还有几包吃食,留给沈大人路上用的。”东西是给沈鹤安的,里面的物件则是数给弑夜司的人听。
弑夜司的人听见这番解释,率先询问沈鹤安的认不认识此人,见他点头,几人一同查看包袱内物件,见里面和她所说无误,寻常的止血药,底面一套保暖的冬衣,并无不妥。
这才把包袱递给沈鹤安,抬着轿子原路返回。
怀里一堆的东西,膈在胸口,沈鹤安心中生出一股嫌意,只不过离开京州几月,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嘴角稍稍向上一提,确保弑夜司的人离去,正色道:“靠山,山会倒,靠人……等我。”
思考几番,把那份死契和密函还给她,举检她和按察院关系不正的那一份,在他写欠条时就烧毁了。
沈鹤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或许是平常不饮酒的缘故,那杯花雕带来的后劲太足,在他想起那份举检信时,眼底放空,鼻尖竟使不上劲来,手中的信函伸向烛火。
反应过来时,那份信件早已烧了大半。
“我离开京州,是被罢官,扶桑他跟了我许久,日后……”
姒兰君忙不迭接过他手中的死契,怕他反悔,许下诺言,“大人要我看顾的人,我自会全力以赴。”她这话存了几分真切,顾忌着他身后那曾关系和这份死契。
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那天沈鹤安就卷土重来,自己没必要在功成时刻,表现出得意。
礼尚往来,为了表示谢意,姒兰君在马鞍旁,取下一把长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人现下身份特殊,若是被旁人瞧见,只恐多惹是非,故而不再相送。”
一脚上马,一鼓作气拉紧缰绳,爽利架马离去。
剑鞘墨彩细练,沈鹤安抽出长剑,剑身纤长凌光,剑身中心镂空一寸圆形,减轻剑身的重量,上手更为轻巧。
剑尾细密排开几轮刺齿,不是对眼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普通的长剑刺入身体不过是留下伤口,这把剑刺入敌人,寸里的皮肉,只怕也会顺着刺齿勾出。
马蹄踏地的铃声,传入耳中,这一路上凶险未知,她倒是有心了。
沈鹤安晃了晃脑袋,心中竟生起再见的念头。
旭日高升,辉燃的日光投在树梢,眼尾的燎色,停在那串蹄印的小道,上马时的飒爽,长久在眼底徘徊。
望向天边烧红的云端,沈鹤安垂下眼眸,悄声自语道: “来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