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太子寿诞,文武百官在东宫觐见太子,行磕头之礼,贺太子千岁。
顾依这回进宫难免战战兢兢,他上一次来,承受了也许此生都无法磨灭的刑罚,即便那残忍的折磨所造成的伤已经痊愈,但只要想起养伤期间的痛苦和耻辱,恐惧便即袭扰他的神志,那曾经侵入体内的无色无味药物,仿佛还残留在他四肢百骸,蛊毒一般,仅需太后的旨意,药物就会再度发挥噬肉化血的作用,把人活生生融成白骨。
磕头礼成,百官平身,但顾依正自恍神,他见身旁影子晃动,才发现众人起身,他欲跟随,却忽感头晕,耳朵里嗡嗡直响,恍惚间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狭窄的笼子,无法动弹,不能呼吸。
席墨生见顾依还跪伏在地,连忙扶他起来,站在前排的萧寅察觉动静亦退到他另一侧去扶他。
“王爷伤还没好吗?”席墨生的眉心纠结,“先生罚得那么重?这都过去两周了还没法站好啊!啧!若是没好就别来,陛下不会逼你!”说着,见顾依额头泌出汗珠,席墨生拿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擦,然而手法粗糙,倒是把顾依抹醒几分。
萧寅看出席墨生的不妥,席墨生这人向来遇事淡定,鲜少显露烦躁,“你这样子真是难得。”他直问。
席墨生长叹,他个性乐天,尽管身负重责大任,还是常保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心态,深信船到桥头自然直,难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焦虑得唉声叹气。
直到最近。
“太后懿旨,要安定王完成太子觐见礼后,到福宁宫拜见。”席墨生揉太阳穴。
席墨生这话一出口,不仅把顾依吓得愣住,登时像块磐石那样瞠目不动,连萧寅也怔住半响没说话。
“太后的意思是要论王爷的平南功劳行赏赐。”席墨生这么说是要顾依和萧寅放心,可他心里实在没个准,毕竟踏入了福宁宫,且不说会否被罗织罪名,顾依这个倒霉王爷,自从回京,太后身边就接连失去几员宠信的将官,依序是尉羽盛、赵舟煜,以及顾秦夫妇。按朝廷之律,顾依无罪,可追根究底,顾依称得上始作俑者,太后若不给他点颜色警惕警惕都说不过去。
萧寅面色阴郁,沉着沙哑的嗓:“多此一举,皇上早在朝会议赏,给顾依进封嘉王、武胜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堂下无人反对,圣旨指日就会颁布。”
席墨生无言以对,萧寅亦自感所言无意,议赏虽已通过,可那是两周以前,至今仍无下文,想必皇上遇到了难处,而那难处多半便是来自太后。
“萧大哥。”顾依打破沉重的气氛,他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萧寅,语气勉强恢复镇定,“我本打算回家途中给宛儿买份礼物,想着要问你的意见,看不如你就帮我买了吧,请店家送到王家庄去便行,我带多了银子,可以……”
“啧!”萧寅打断顾依,把那钱袋塞回顾依怀里,“有病!弟妹是你的又不是我的,自己买!”他再转向席墨生,说:“我要见皇上,你去说一声。”
席墨生又揉太阳穴,换边了,他脸色更无奈,“陛下前日开始宿于内斋宫,还没要出来的意思。”
萧寅和顾依不约而同投以疑惑的视线,萧寅问:“陛下何事要斋戒?还那么低调。”
席墨生耸肩表示不知晓,若是不可奉告,他会做出闭嘴的手势。
顾依和萧寅都默契地不再打探,顾依再次要掏钱袋给萧寅,萧寅还是给塞回去,萧寅那对久未有戾气的眸子忽又现出猎鹰般足以令人生畏的寒光,他说:“我会见到皇上,一定带你平安离开,安定王。”语毕,萧寅就甩袖离开,临行前他瞪了眼席墨生,那意思大概是把顾依的安危暂且托付给席墨生,席墨生难为啊,他能怎么办啊?
“席大人,不如你帮我……”顾依把钱袋伸向席墨生。
席墨生往后推开一大步,用浮夸的举动拒收钱袋,反之,他拿出一物事给顾依。
顾依定睛看席墨生手中物,那是一幅可遮去面部鼻梁以下的铜制面具,是件旧物,他并不陌生,他曾屡次在宫中奉皇命佩戴,尤其是当宫中举行隆重仪式。皇上从未告诉顾依佩戴面具的理由,顾依对皇上的指令亦没有加以过问的勇气,那时的他徒有官职,身份依然卑微低下,他自认为是皇上不喜他这样的人在宫中多露脸,那合情合理。
顾依任职殿帅时,席墨生还是都虞侯,有一阵子兼任太子护卫,偶然几次顾依随皇上到东宫探望皇后和太子,享天伦之乐,会和席墨生碰面,那时的顾依必然佩戴面具,在顾依不超过一年的殿帅任期,住在宫中的皇室亲属都没真正见过他容颜,那包括太后在内。
时至今日,百官言安定王有权有势,撇开权势不论,顾依下嫁王家庄,算是王家庄有名有份的大公子,出身低微的思维已经在时光流逝中渐渐消弥,此刻顾依再见到面具,那卑下的体会再次清晰起来,他才恍然他不可改变的出生是枷锁,永远磨灭不了。
“皇上有旨,安定王觐见太后必戴面具。”席墨生淡淡地说。
“臣尊旨。”顾依目光呆滞,他双手接过面具,熟练地戴到面上,铜器冰凉,和他的感受相仿。
“我以往不敢问皇上,为什么要你戴面具,这次我问了,你想知道皇上怎么说?”
顾依抬眼看席墨生,闪烁的眼光里有期待也有忧惧。
“陛下说,”席墨生抱着手臂,“想想安定王养的狼为什么戴嘴套。”
狼崽戴嘴套是王药的意思,而王药的用意是保护它们,不是束缚,顾依起初不能接受,但现在已认同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