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生没再接着说,他叫人牵马过来,伴随着顾依往福宁宫去。由于太后明言召见顾依一人,按后宫的规矩,席墨生不能相陪。
福宁宫占地极广,此处有皇上的寝殿,太后、皇后以及嫔妃的起居殿宇,太子东宫和帝后宫宇连成一片。
宫中建有休闲处许多,比如种植牡丹的钟美堂,遍布海棠的灿美堂,可顾依都只是听说,他未曾去过,皇上不好赏花,顾依只随皇上到过遍植古松的翠寒堂,还有能俯瞰观稼殿的博雅书楼。
此时已是初冬,路经的花苑有些已见繁花落尽、枯叶飘零,有些则还留簇簇鲜艳花卉在冷风中摇曳生姿,透出云层的阳光尚带暖意,不刺目、也不灼热肌肤,尽管不似春夏鸟语花香,此情景却也美得含蓄。
顾依从前惧怕过冬,不曾欣赏冬日景色,他幼时视冬季为老天爷杀人的季节,他和弟弟们必须窝在马厩,藏于马腹底下才能活着渡过严寒,那样的日子已经熬过去,可顾依夜里还是偶会梦见那段疲惫也不敢合眼太久的冬夜,他必须时刻确保弟弟们紧紧相靠,稍有松懈,他就会失去一个弟弟。
去年的冬,顾依在王家庄过,他三弟给他们兄弟几人和王药一起画了幅画,背景是王家庄其一院子种植的冬青树,冬青的叶葱绿还带光泽,叶丛中的鲜红浆果像极发热的火炭,顾依那时看画里每个人嬉笑的模样,方领略他已拥有四季皆暖的幸福家室。
和席墨生分开前,席墨生给了顾依一个可以笼到袖子里的小巧手炉,顾依身披大氅,寒气不侵,但这好意他没有拒绝,他身体不冷,心却因越往福宁宫深处走而紧得似冻僵,他想象捂在手心的炉子是他自己,他必须抓紧,一刻不松懈,免得孤立无援的自己会被披着美丽外衣的狰狞寒冬给杀死。
顾依来到太后起居殿,慈宁殿,小小手炉已没有暖意,守候在殿外的两位侍女见到他,把他带到北面一扇墙,北墙开有大窗,室外毫无遮蔽物,通透干净,自室内推开窗户的话便可把室外一览无遗,相反,自室外往内只能看到一张靠墙的通灶,灶上铺有坐褥、靠背、迎手,和灶几。
侍女把顾依请到窗前便离开,顾依接着看到另两位侍女经过隔扇来到那通灶,一人于灶几摆一尊狮子形状的香炉,另一人手捧一只花青色的瓶子,往香炉内倒入几滴水。顾依认得这瓶子,他二弟成亲时,皇上有送礼,其中一样便是那瓶子,据王药说,那是参考大食国传入的花露水研制而成的花露蒸沉液,是水状的香料,皇上赠予的是由柑橘花所制。
蒸沉液置放在香炉中低燃的炭火,甘甜香气不一会儿便氛翳弥室,顾依在室外且能隐隐闻到,那果然和皇上送的一样。蒸沉液与燃烧香料片不同之处在于升起的细烟带有润润湿意,吸入鼻内很是舒爽,弟妹用过一次后便送来给王药,说他相公告知,大哥肺有恶疾,这香液恰好适合大哥。
顾依当下拒绝弟妹的转赠,但王药说别辜负亲人好意,顾依只好收下。
——弟妹真是好女孩。
顾依的心思因香气而不由自主飘回王家庄、他的家,他暗自起誓,今日不管被如何对待,他就算不能走着离开,爬也得爬回家。
回过神来时,侍女已把窗户关上,隔着雪白窗纸,顾依从影子辨识通灶上坐了一人,人影的头冠颇大,想来就是太后,顾依连忙跪下行参见礼。
“免礼。”窗后传出阴柔的话声,顾依记性不差,他听过太后说话,认得那是太后嗓音,且他已来到太后寝殿,断不会再遭遇上次见到的是其他人的事件。
“赐座。”太后说。
顾依谢过太后就起身,他听身后有脚步声,觉是搬来椅子的人,便没有回头看,待椅子放到他身旁,他正要落座,突然便一人来到他身前,是个衣着奢华的女子,顾依霎那间以为是后宫哪位妃嫔,便避开不看面容。
“嗯?怎么戴面具?该不是打仗毁容?那可惜了哟!”
女子开口,顾依霍地抬头看她,惊讶之余还有厌恶,这人就是燕萍郡主。
燕萍郡主去年嫁给辽国皇子,她以往常穿男装,此时倒是盘了已婚妇的发髻,华贵端庄,但手中拿着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把折扇。
郡主提着扇走近顾依,像初见顾依时那样,用折扇拍打顾依面颊,只这次是隔着面具。
折扇在面具上敲打出铛铛声响,郡主收回折扇,掩嘴笑言:“戴着面具见太后可是不敬,顾依,你怎么没长进?依旧和从前一般不识礼数教养。”
顾依隐忍。燕萍郡主和辽国联姻,促成两国交好,是为有贡献,顾依身为朝臣,应该对她恭敬。
“回郡主。”顾依向郡主行礼,“陛下有旨,命顾依觐见太后务必佩戴面具遮脸。”
“哦?”郡主继续狐疑地打量顾依。
“萍儿,外面冷,你进来。”太后呼唤郡主的语气轻柔和蔼,像极平常人家母亲对待闺女。
太后宠爱郡主果然是不假。
燕萍郡主应声后便进殿,走开时她还回头看顾依,顾依感觉到她的嘲弄视线,刻意板着脸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