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船橹咯吱声中,宿醉的游子摇晃着脑袋,哼哼唧唧着韦公那首《菩萨蛮》,惊羞两岸晨起洗漱的姑娘。
石桥上,长身玉立的公子哥指着其中一个人,“阿桃,你瞧那位小娘子长得俊不俊?是不是同你家公子很相衬。”身后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护卫目光扫过岸边拿着柳枝戏水的人,“少爷,那是位身量还未长成的小公子。”
公子哥身子僵了僵,摸着鼻子呵呵几声,“是……是吗?”瞪着铜铃大眼怒视那小公子,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浪荡子,长得奶里奶气,油头粉面,叫小爷看错人,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少爷是叫我吗?”护卫立在原地,轻声问道。
公子哥额角落下一滴汗,再次呵呵两声,“哪……哪里,我怎么敢使唤阿桃,哈哈哈,我们赶紧走,再晚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不待身后护卫再开口,脚底抹油滑下石桥,一骨碌蹿出好远。
岸边杨柳树下,被错认为女子的少年冲着阿桃咧嘴,娇吟吟道:“多谢先生搭救。”
“姑娘,江湖险恶,出门在外,最好跟在长辈身后。”名叫阿桃的护卫转身,牵着马下了桥,去追自家少爷。
岸边小姑娘捧着小脸一脸恍惚,“好俊的身段,好悦耳的声音,一定长得很好看。”
“公……小姐,小姐?”岸边小院内传来焦急的呼唤声,身着男装的小姑娘忙提起东西跑进身后客栈,娇蛮道:“小玉,说了多少次,出门在外要唤我少爷,再叫错下次不带你出门了。”
小厮打扮的小玉诚惶诚恐,惊惧道:“公……少爷,知道了,”小少爷瞪她一眼,下次再不带她来了,笨手笨脚什么都不懂。小玉见她今日如此好说话,不禁疑道:“公……不是,小……不是,少爷,你瞧到什么好事了?”
小少爷脸上带着欢喜的红晕,嘿嘿笑了几声,“没什么,没什么,嘿嘿嘿,走了,去吃饭,饿死我了。”拿过小玉怀里抱着的长剑系在腰间,推门出了客栈。
小玉跟在小少爷身后,急得不行,主子这是又犯痴病了?哎哟,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好好的不在家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怎么就叫她家主子瞧上了,哎哟,这可怎么办?小玉急得直跺脚,抬手给了自己几巴掌,怎么就没跟着她呢。
公子哥立在山间,脸色有些难看,讪讪回头,“哈哈哈,这个……那个,阿桃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瞧桃花去?”
阿桃瞧着结满茸茸青果的桃林,平淡无波的心竟生出一丝波澜,收回目光瞧了眼惴惴不安的公子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懒懒道:“既然来了,去看看那惊了客人的古钟吧。”
公子哥擦着额上汗水,忙谄媚的上前带路,“我同你说啊阿桃,这寒山寺的钟不是我说,绝对是姑苏一绝,你正该听听,保管叫你一听啊,什么俗世烦恼都没了,恨不得立地成佛。”
“是么?不知少爷如今是几世佛?”阿桃懒懒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四处景色,毕竟是千年古刹,古旧陈扑之气扑面而来。
被自己夸下的海口打脸,公子哥面上无光,一路沉默,到了古钟前才恢复了些神气,“阿桃,你瞧,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很有岁月痕迹。”抚摸着那光可鉴人的撞痕说道。
“嗯!”阿桃应了声,手指一动,钟声响起,震的公子哥连连后退,“阿桃,你敢戏弄你家少爷?我要告诉大哥,你欺负我。”
阿桃扬眉看他,轻笑道:“你同我,大少爷信谁?”
公子哥一哽,默然片刻,“哼!”怒冲冲甩袖离开。
小沙弥忙合掌行礼,目送两人离开,响起那莫名其妙的钟声,微微叹气,小嘴一撇,今晚又要被师父训斥了。
寒山寺不大,公子哥以主人家自居,带着自家护卫一路逛一路解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硬把这座古刹夸出朵花来,阿桃一路悄然听着,不时“嗯”一声,算是回应。
公子哥知道自家护卫什么脾气,一路上不气不恼,毕竟同他置气,最后气死的绝对是他自己,君不见他哥那么老奸巨猾的人,面对阿桃都不时破功,他这份澹泊连他爹那活了几十年的老道士也要甘拜下风。
因他爹喜好论道修佛,公子哥从小到大见过的得道高僧、出世隐士以斗计,从没觉得他们同世人有什么不同,见到阿桃,他知道了什么叫佛,什么叫隐,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若不是对金银钱财有些了解,他真以为他是什么山野精怪修炼成人。
世人皆入他眼,世人又皆不入他眼,世人于他同天上云、水里鱼、岸上花没有半分区别,世人赞他辱他,他亦听之任之,有时候他会想,这真是真实活着的人?
他问过阿桃,阿桃是怎么说的:哦,既然他还能行走,想来是活着的,哪一日他倒下了,也许就是死了。瞧瞧,这是人话吗?这是对自己生死的态度吗?公子哥严肃的批判了他一顿,阿桃淡淡听着,然后没了,依然我行我素。
哎,活久了,真是什么人都能遇到,江廉叹气。
一回到府上,公子哥就去找他哥诉苦,他哥正为一桩案子焦头烂额,拉着他狠狠训斥了一番,“江廉,你再这么不着调,以后不用出门了。”
江廉委屈巴巴瞧着他哥,“大哥,你弟弟受委屈了,你都不安慰几句?”
“滚,别当着老子路。”江清今儿在衙门被一群老不死的叫嚷得脑子生疼,回来还要被自家蠢弟弟烦,心里气不平,连蜀地土话都冒出来了。
“大哥?”这土话威力巨大,江廉不敢再闹,朝门口跑去,“好好好,我滚,我滚,哥,你别气,千万别气,千万别气,气坏了身子,我们一家老小得去喝西北风了。”
江清深吸一口气,默念这是他亲弟,嫡亲的弟弟,打死就没了,终于忍下了心口那气。平和心境后,他拿起案宗继续思索,这半年多世道不安定,一连多少世家公子、官宦子弟被杀,他跟在那凶手身后追了半年多一无所获,反倒发现另外一桩连环杀人案,凶手身法了得,剑法凌厉,均是一剑割喉。
一桩案子还未解了,这一桩案子又起,江清焦头烂额大半年,大理寺卿催了一次又一次,催命似的,他也想早日结案,可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他带着手下跑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查到,民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神女下凡,替那些受难的女子讨公道呢,不信鬼神的江清查着查着也快信了,毕竟雁过留痕,人过留踪,无影无踪岂非人。
屋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江清收起卷宗,“进来!”
屋门打开,阿桃定定看着他,淡淡道:“我要走了。”
江清一愣,下意识问到:“去哪里?”
“杭州,看荷花。”依然淡淡,没有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