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不高兴地撇嘴,“难道皇兄不是小孩子吗?”
“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大几岁。”
阿然突然问:“世子,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吃食的?”
赵澜抿了口酒,漫不经心地答:“御膳房偷的。”
赵祈惴惴不安地问:“皇兄,这样做没问题吗?若是被厨子们发现禀告了皇祖父,怪罪下来我们都免不了责罚。”
这话扫兴,赵澜蹙起了眉头,他总觉得赵祈不像是他们赵家人,生为皇子却为这些寻常小事畏手畏脚,但他还是宽慰道:“就几个菜而已,厨子们丢了菜不会声张的,他们也怕被上头责怪。”
赵祈还是有些焦虑,不自觉地咬起了指甲。
赵澜又道:“如果皇祖父真知道了,也都是我一人所为,放心吧。”
突然一束红光冲上了凌霄,在最高点倏地散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五颜六色的雨,紧接着又有不少光束飞上了天空,有的似倒垂的绿云,有的似鬃掸佛尘,还有的像是春日里盛开的那树树繁樱,在空中绽放,坠落,又消逝……
烟火散发出的光亮恍若白昼,赵澜对赵祈大声说,“新的一年,就着烟花许个愿吧,会成真的。”
赵祈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眼眸低垂,在心中默念。
“愿娘亲,阿然平安长乐,安康无忧……还有,还有皇兄。”
赵祈看向赵澜,“皇兄,你又许的什么愿?”
烟火还没落尽,赵澜迎着光,眸子里面蓄着灿烂又瑰丽的光,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愿海晏河清,山河无恙,百姓安乐,万世昌盛。”
几家藩王要待到正月十五,才启程回封地。
赵澜每日带着赵祈在京城各地玩儿,金陵城内的酒楼、茶坊、布庄,商行铺子都被他俩逛了个遍,有些商铺老板看他们年纪小,有意阻拦不让进,奈何赵澜出手阔绰,穿着打扮尽显富贵,也不再多加为难。
到了成衣铺,赵澜花钱花的更是收不住手,他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赵祈。
“掌柜,给这位公子量尺寸,各季衣服都来几套,料子要最好的,样式要最时兴的。
掌柜眉梢都吊着笑,奉承道:“好勒,好勒,这位公子本就器宇不凡,再稍加打扮一番定能……”
“好了,快量吧。”
赵祈埋着头,看不出面色,僵硬地打开手臂,由着掌柜用软尺在身体上丈量。
等一切理清两人出了铺子,赵祈才显出恼怒的神色,激动地问:“皇兄也嫌我衣着寒酸,上不得台面是吗?”
赵澜愣住了,几日相处下来他对赵祈的身世也了了解。
赵祈母亲是郑州府某个富商府上的家妓,晋王在观花宴上醉了酒,一时起了性,便强要了她,谁曾想就这一次便有了赵祈。
兴许是女子母性使然,她竟然伙同姐妹瞒着主家留下了赵祈,但抵不过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夫人以为她在外面偷了人,连连质问,言辞中不乏侮辱轻慢的话,还说要堕了她的孩子,赵祈母亲被逼无奈,哭诉着说了实情,主人家算算日子,发现她并未扯谎,思索再三还是将人送到了晋王府上。
太祖祖训:“天子亲王不得狎近娼妓。”
晋王好面子又恐事情闹大,怕皇上知晓后把自己召回京城责骂,就脱了赵祈母亲的奴籍收到府中做了通房。
晋王妃身出名门,在千宠万爱中长大,哪儿能忍受一个家妓登堂入室,和自己共侍一夫,所以平日里对他们母子处处刁难,苛责辱骂不少连衣物吃食也多加克扣,赵祈做的这道蜜渍梅花也是冬日里馋得受不了,才琢磨出来打牙祭的。
赵祈顶了个晋王二子的名,半点福分也没享受过还多了不少蹉跎。
洗衣烧饭做粗活是常事,晋王府下人们常常看见瘦小的赵祈提着有他一半高的水桶摇摇晃晃地去打水,也看见夏日酷暑时赵祈在伙房里帮着大师傅烧火,到了读书习武的年龄,王妃也万般阻拦,赵祈的母亲为孩子争取过,不仅没成还挨了顿责打,她只好每日晚上在床帐里点上灯偷偷教赵祈认字读诗,好让赵祈跟上同龄人的脚步。
赵阳平日里也没少欺负赵祈,徒有兄弟之名却不行兄弟之实,对赵祈稍稍不顺眼,举手便打抬脚就踹,赵祈身上常青紫一片,赵阳和狐朋狗友玩得没意思就拉赵祈来欺负,罚他扎马步罚他学小狗叫。若是赵阳在书堂犯错,先生让他抄书,赵阳把书扔给赵祈抄,天寒地冻的时节,赵祈房里又缺少炭火,手连笔都拿不稳,阿然心疼地直哭把赵祈的手贴着自己的肚皮暖,赵祈等手恢复了知觉又接着抄,赵祈人小心大,笑着安慰阿然:“别哭了,这本书我还没读过呢,今日抄写下来我也懂了不少,兄长此番对我来说也不算坏事,我高兴得很。”
赵祈磕磕绊绊地长大,吃苦遭罪也习惯了,说不艳羡赵阳那是假的,但他无意和兄长争,无论如何他也争不过。
赵澜见他这个小皇弟过得艰难,有意无意间就多生了些照拂的心思,却没想让赵祈多想了,赵澜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安抚道:“赵祈,我绝没有瞧不上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尽一分兄长的责任,若是让你觉得不舒服,往后我定不会这样了,赵祈,你看春天快来了,金陵城要换新样子了,你我也是,我们都要换副新样貌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活,遇到熬不过的时候,便在心里念我与昨日已经不一样了。”
赵祈平静下来,“皇兄,我方才冲动了……新面貌不一定拘泥于皮囊,也可在内里。皇兄若真想照顾我,不如给我买书,我在王府除了兄长让我替他抄的就没有几本书可看了。”
“好。反正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
金陵城又是一春,梅花谢了,杏花倚在斑驳潮湿的墙头上生出嫩嫩的花苞,不远处的酒坊重新开了张,酒香弥漫开来,熏得人懒洋洋的,只想醉倒在阳光之下,和春日颠倒沉沦,新柳抽出枝桠,随风飘动,纤纤柳丝绾住少年人的心……
永安二十五年,正月十六。
各家藩王启程回封地,赵澜随父母跟皇祖父拜别,事毕后遇到了准备执疆上马的四皇叔,赵澜走到跟前,赵嵩松开缰绳细细打量这个侄儿,赵澜没有任何闪避,唇角带笑定定回看他,片刻之后踮起脚凑到赵嵩耳边,“四皇叔,今年除夕还得带祈弟来,赵祈是清清白白的赵家子孙,也是我的弟弟,皇叔理应一碗水端平了。”
赵嵩听他话里有话,倒也没发作,他没把赵澜放在眼里,只当是小孩讨玩伴的顽皮之举,牵起嘴角笑了下,“好好好,以后每年我都会带他过来,好侄儿这下可安心了?”
谢淑乐离他们叔侄太远听不清二人谈话,等赵澜回到身边,她好奇问道:“你和你四皇叔说了什么?如此开心?”
“娘亲,我找四皇叔商量点事罢了。”
远处天边晕开了紫红色的早霞,浓墨重彩似的,试图掠夺侵占整片天空,初春清晨中有挥散不去的雾气,在霞光映射下像绸缎似旖旎,缓步前行的骏马溅起点点泥土,仪仗队靠后轿子的轿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少年探出身子隔着雾跟赵澜挥手,意为告别。
赵澜也抬起手回应,直到视线里只剩下蜿蜒前行的墨线。
赵澜和赵祈每年总会见上几面,时不时会给对方寄信,但晋王登基后赵澜再也没去过金陵,见不到赵祈也不想见。
但赵祈还是一如往常地给他写信,每一封他都细细看了,只是提笔回信时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千言万语落不到纸上。
赵祈没有做错什么,赵澜不恨他,甚至每年去寺庙祈福时都会顺便带上赵祈的那份,赵澜由衷地希望这个弟弟能过得好。
但他们最好形同陌路,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