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腊月十三。
闻峤醒来时,赵澜已不在卧房内。
一夜无梦,又睡到自然醒,闻峤比都前几日精神头足了些。
正欲下床,闻峤发觉手里还攥着东西——那盒冻疮膏,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手指处紫绀色隐约淡了些,痛痒的症状也缓解了不少。
“王府的东西果真好用。”闻峤小心地打开盖子给自己上药,没了赵澜的帮衬艰难了许多,指缝里都黏糊糊的,闻峤只好撒着爪子用绢帕胡乱擦了擦,脑子里不断闪回赵澜昨日墨睫低垂,专心给他上药的情形。
“要是赵澜在就好了。”
这诡异念头激地闻峤心跳如鼓,立马窜下了床,好久才平复下来。
自己的衣服不见踪影,一套绯红团花暗纹圆领袍,同色锦缎发带和护腕腰带整齐地摆放在床尾,阳光涌进屋内,照得那团红旖旎虚幻,如同凛冬傍晚的霞光横铺在床榻。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换上衣服,闻峤自己都觉得漂亮了许多,站在铜镜前凝视自己,镜中之人,肤色白皙,两颊上还残留着薄红,但鼻梁高挺,眉目俊秀,英气十足,将那些秀美的部分中和稀释,勾勒出个少年人的模样来,绯红的袍子很显闻峤的肤色,不止是脸庞,脖颈和手腕都像是从山涧流泻出来的冰雪,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发带尾部绑了串银制小铃铛,闻峤不动时便乖顺地伏在墨发间,走动时则随着步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娇俏有生趣,闻峤喜欢极了,走出卧房的时候刻意将步子迈的大些,留下串串铃响滴滴答答地在内间回响,像是梅雨初歇,屋脊瓦槽积攒的雨水连成珠线跌落在满池碧水中。
闻峤压住上翘的嘴角,装出一副端庄正经的样子。
梅花层层迭迭,野蛮霸道地将枝桠探进回廊,昂着头骄矜地与里侧灰白的墙壁对峙,闻峤哼着歌行在两方势力的中界处,看似漫不经心自然闲适,漆黑的瞳仁却不住地乱转,想搜寻赵澜的身影。
若在昨晚之前,闻峤巴不得离赵澜远远的,生怕赵澜拿自己开涮,今日却想见他,女为悦己者容,闻峤不是女儿身,但对美还是有几分在意,小时候总拿着草原上的野花编个花环带在头上,先给阿翁看,要阿翁变着法夸自己,夸地他通体舒畅心花怒放后,又带着那个已经快蔫巴的花环去村里各个巷子里乱串,村里人也随他意,笑眯眯道:“闻峤,今儿打扮这么俊喔。”
他也想让赵澜夸他。
闻峤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存在运行的定律,如果真有,那越想寻到的人越寻不到一定是其中的铁律,闻峤走遍了大半个王府,也没看见赵澜的影子,他想去问明玉,但早晨王府仆役最是事多,闻峤如今闲人一个,再去忙人面前碍眼多少有点惹人嫌了。
闻峤无头苍蝇般地转到了王府的侧门,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交错纵横的小径,古朴厚重的木门……闻峤不禁回忆那天晚上的事,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王府,却还是留在这里,原以为赵澜会仍由他箭伤复发,骨肉溃烂,高烧感染而死,结果赵澜非但没有,还将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或许都是自有定数,命该如此。
闻峤神游之余蓦然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寻声而去,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跨进一道月洞门,当中藏着个院落,院里种了些树,这么冷的天,叶子依然挂在枝桠上,大抵是某类花树。
院中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靠近花树的石凳上放着银边流苏锦缎软垫,一位披着金丝玄色大氅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杖坐在上面,背有些佝偻,但闻峤依然看得出他身上那股周正之气,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闻峤曾听阿翁说,秦王身高八尺有余,英俊豪迈,威猛无双,在先帝几位皇子里,领兵打仗的本事最为出众,满朝武将无出其右者,收南疆镇北境平辰州定东海,戎马数年无一败绩,班师回朝,百姓沿街而立,皆投掷鲜花瓜果,夹道相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时风头无两,惹人艳羡,先帝也常常念叨“衡儿是天生将才,护佑万州”。
如今是景和七年,秦王也已疯了七年,闻峤注视着他的背影,唏嘘不已,无论他怎么联想,也无法将这个疯癫的老人和杀伐果断的藩王捏合在一起。
他问过阿翁秦王为什么疯了,阿翁只答“皇室争权,输家从来如此。”
“那不争是不是就不会疯了?”
“争与不争,到头结果都是一样的,谁最后能登上皇位就由谁说了算。”
……
过了片刻,赵澜弯着身子从花树间走了出来,着一身品蓝绸缎衣袍,束发用的是流云镶珠银冠,赵澜拍了拍手掸尽灰,半跪在秦王身前,仰着头不知在跟秦王说些什么,面上挂着浓重的笑意,眼神恳切又狡黠,孩童邀功般看着秦王,秦王伸手抚上赵澜的头顶,他就势枕在秦王膝上,仍由秦王抚摩他的头发,父慈子孝,绕膝之欢。
闻峤的眼眶倏忽有些发热。
“闻公子可是在这里等世子?世子已经快忙完了。”
闻峤扭头去看,一位穿着湖绿色裙裳的女子不知何时到了旁边,手里拿着赵澜常穿的那件大氅,与明玉温柔随和的气质不同,她更多的是沉稳和严肃。
“你认识我?”
女子哑然失笑,露出了个小梨涡,“王府里还有谁不认识闻公子?”
闻峤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问:“世子在这里做什么呢?”